夜游.发了霉的面包
# 夜游.发了霉的面包
# 一
当我意识到我的手机震动时,我抬头发现已经有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瞪着我,眼中迸射出绝非善意的寒光。在安静的自习室里,手机的震动依然可以被放大为不可忽略的噪音干扰,我急忙掏出手机,摁通,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女声。
原来是小莉。我都差点把她忘了。
“在干嘛?”语气在她的极力控制下有了温柔的味道。
“刚看完一个迷人的故事。”我长抒一口气,继续问,“你呢?”
“迷人?”她小声嗫嚅着我这个用于形容故事的形容词,语气中充满惶惑。也许是知道自己并不擅长思考这种形而上的问题,便索性话锋一转,说:“故事有什么迷人的,有我的声线这么迷人吗?”
最后几个字被她装腔作势地说出女播音员的味道,听了真让人受不了。
我哈哈笑,她在电话那头便笑得更大声。
这一笑便把她声线的粗犷与豪迈全暴露出来了,我终于呵呵释然:野马始终是野马。
“下周我到你学校找你玩,你要出来陪我!”
“看情况吧,到时候如果我在,就出来陪你。”
“说,你最近有没有想我?”她的声音又恢复了矫饰的温柔。
“想啊,一想你就头疼。”
“信不信我再给你头上敲个窟窿!”她语气中充满杀伤力。
“确实一想你就头疼啊,一想你,就想起我在酒楼头被撞伤的那段时光。”
闲聊几句之后,我再次回到座位,合上那本笔记本,想想我接下来应该干嘛。
我记得在图书馆三楼有个地方,不知道谁在那儿放了一把椅子,那里特别安静,平时很少有人去,而且位置靠窗。最近我总喜欢到那儿去,或看看书,或躺着闭眼假寐,或看看窗外来往的同学以及天边殷红的夕阳,有时还能听见窗外的树枝上啾啾鸟鸣,那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地方。
不如,去那里躺会儿吧。我想。
当我被手机震动震醒时,窗外已是黑黢黢的一片,远处的教学楼亮着昏暗灯光。担心自己睡过去,我给自己设了一个晚上八点的闹钟。虽然睡得很舒服,但我今晚铁定要失眠了。
“你在这儿干嘛?”
背后突然有人说话,吓得我急忙回头看,是斯若。
“我,我在这睡一会儿。”我支吾着,不自然地看了一下窗外。
“不怕着凉?”说着她的眸子自然地闪烁着,在这安静而昏暗的借阅室内看得我惊心动魄。
“不会,不会,我身体好!”说完我害羞地摸了一下后脑勺,心里却在咒骂自己为什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奇怪的话。
她也抿嘴一笑,一副识破我窘态后淡然的表情。
“马上就要到三月了,听说真武山的桃花过几天会开得特别好看,”她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你想去看吗?”
“好啊,好啊!我最喜欢桃花。”其实我最喜欢的是梨花。
她把书放回书架,看向我。明亮而清澈的眼神看得我不知所措。
“那下周六,我们一起去看桃花。”
“好!”我使劲点头。
然后,她转身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傻站在那儿。
不可否认,我还是很喜欢斯若的。
# 二
这时手机里突然来了一条短信,是室友让我赶快回去,有好东西。
我知道肯定又是谁谁谁的父母来看望自己宝贝儿子时带的一大堆土特产或零食,当我赶到寝室时,果然五个馋嘴猴已经忙得支不开口了。
我看着他们吃货本性的暴露,彼此会心一笑,便走到桌旁拿起一块巧克力。包装上全是看不懂的英文,撕开咬一口,我的天,好吃到无法形容!
“这什么巧克力,这么好吃!”我问。
“这个我在网上见过,是种国外的品牌,一般在国内买不到。”室友布丁嘴里衔着一块奇怪的饼干,凑过来支吾地说着。
“说白了,你也不知道。”我打趣他一句,问:“这次又是谁的土豪家长来慰问啊?”
“雅南。”布丁又插一句。
说实话,雅南是我们寝室中我最不熟络的,平时除了礼貌性地问候几乎零交流。原来他一直是个隐藏的土豪。
“原来是雅南啊,”他一脸平静地坐在床边,我走到他身边,恭维道:“想不到原来你是个隐藏的土豪啊!”
说完无意间把手搭在他肩上,希望借此拉近我与他之间的距离。
“别说我是土豪,”他对我无意的靠近突然一阵警觉,然后漏出一个勉强的笑,“别说我是土豪,土豪是个骂人的词。”
说完,他起身看了我们一眼,也许是因为我们不堪的吃相,他笑了笑,转身洗漱去了。
桌子上琳琅满目的零食让我们这群土鳖狠狠地满足一下,各自吃得兴奋极了。好像是谁说了一句,给雅南留点吧。接着又是谁说了一句,对啊,人家给雅南带的,他自己没吃,全让我们吃了。
我尴尬地吃下最后一块巧克力,小声地问布丁:“雅南没吃全给我们吃了?”
“嗯,除了他小姨在的时候吃过一块饼干,然后就没吃了。”
“小姨?不是他妈?”
“不是。刚开始我们也以为是雅南的妈,是她自己说是雅南小姨的。”布丁摇晃身子抬头看看洗漱间,再转头小声说:“你没看到,雅南在她小姨面前完全是另一个样,当时我们只是一味陪笑,心里却在想这还是我们认识的雅南吗?”
“另一个样?什么意思?”我尽力用语气压住我的疑惑。
这时雅南从洗漱间出来了,还是那种一脸平静的笑。“好吃吗?”
“嗯嗯嗯!”我们使劲点头。
他回到床上躺着,然后是和以往一样的沉默。我们也没有谁觉得他的沉默与我们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毕竟从开学至今,他和我们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距离,这种距离不让人觉得太远,也不会让人觉得很近。我们想,也许性格内向的人就喜欢这种与人不近不远的相处模式吧。
第二天去上课的路上布丁告诉我雅南在他小姨面前是怎样陌生而扭捏的模样。布丁说:“就像是一个爱撒娇的小孩,雅南在他小姨面前还会发那种只有小孩子才会发的可爱的脾气,反正就是表现得外向热情极了,和我们平时见到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我实在想象不出高冷的雅南撒娇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或许他和他小姨关系好啊,上次你父母来你还不是黏过来黏过去。”
布丁脸上闪过瞬间的尴尬,说:“哎呀,那不一样,反正我就是觉得雅南当时挺奇怪的。”
说完他给我一个白眼,就抛弃我屁颠屁颠地扬长而去。
这时雅南从教室里出来了,走得不急不缓,脸上是让人喜欢的平静,举手投足都有一种温柔的儒雅。一直以来,和他交流虽然不是那种好哥们似的热情洋溢,但会让人如沐春风般的淡淡惬意,我想,这应该和他喜欢读书有关。
这样的形象我实在无法把它和撒娇的模样联系在一起。
“准备去哪啊?”我率先发问。
“季老师叫我去一趟办公室。”他停步,浅笑道。
“这么巧,那就一起去吧。”
刚进办公室的时候,季老师正在揉捏鼻翼以缓解眼睛的疲劳。看到我们进来,他拿起桌角的眼镜,用镜布擦拭一下,接着戴上眼镜。年轻的眼角布满了血丝。
办公桌右侧一个杂色花瓶里插了几朵假花,再往右看,什么也没有。
那个紫色镶边的相框呢?
“这是你们的成绩单。”说完季老师满脸惆怅地把成绩单给我。
上学期的挂科人数又创历史新高了。我默默看着,偷偷觑了季老师一眼,继续低头伪装着我的凝重。
第一名,雅南,平均分91.5。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抬头羡慕地看了雅南一眼,他在安静地听季老师说话。看过我差强人意的成绩之后,我从头浏览了一遍,确实没有小勾的名字了。
“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季老师抬头目光诚恳地看着雅南。
雅南深吸一气,说回去想一下,然后便和我走了。
“考虑什么?”回来的路上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还是问了。
“一班的班长,季老师想让我当。”他回头,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
我知道,一班的班长以前是小勾。
“这样很好啊,你当班长肯定很多人支持。”
“关键是,我没兴趣。”说完他脸上出现了一丝不耐烦的情绪。
我也知趣地打住,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题。
“小勾呢?他以前不是做得很好吗?”他突然问。
“不知道。”我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但我想季老师既然已经开始重新找人做班长,估计他可能是转专业了吧。”
“怪不得这学期一直没看见他。”
快到寝室门口,天上开始淅淅沥沥地飘着小雨。我把阳台上的袜子收进来时雅南已经躺在床上,半拉上的床帘遮住了外面的光,昏暗中他已闭上双眼准备睡午觉。躺在床上玩了一会儿手机,突然困意来袭,我也呼呼睡去。
就这样过了几天,雅南小姨带来的美食很快被我们消灭光了,我们不知道雅南后来有没有吃过,我们想他就算没吃回去后也应该能吃到,没必要跟我们这群吃货抢。就算有时撕开零食包装袋的时候出于不好意思会嚷着叫雅南过来一起吃,但他总是以他刚吃过了为借口婉拒我们,最后我们不得不为自己能够独吞一整袋巧克力或饼干而在心里暗爽。
给室友们分享美食一直以来都是我们拉近室友关系心照不宣的套路,雅南小姨这样关照我们我们自然都懂,但雅南好像并没有多么想领会他小姨的良苦用心,在我们刻意与他熟络的时候他总是控制让彼此维持在一定的距离里,似乎同学间正常的亲近打扰到他的生活。他不给我们靠近的机会,在他平静的笑意背后筑造着我们无法触碰的壁垒,我们只能从很远的距离遥遥相望属于他个人的城堡,不管我们如何跋涉,他那座我们这类闲杂人等无法到达的城堡就像是海边的一片阴郁的云,始终在远方若隐若现地缥缈着。
# 三
真武山回来,斯若和我在一起了。
桃花烂漫如霞,斯若徜徉其中,像极了一个迷人的花仙子。在回来的大巴车上,斯若坐在我旁边,头微偏着靠在我肩上睡着了。之后,我们的手就拉在一起。
到学校的时候,天已半黑。寝室门口暗黄的灯光衬得她的脸像瓷器般精美。我默默看着她,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突然特别不想就这样放她进女生宿舍,我怕她这样进去之后,我一晃神,发现我只是做了一个太美好的梦。
“傻瓜。”她小声在我耳边说道。
“哪里傻?”
“哪里都傻。”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像是要把彼此看进眼里,看进心里。
我何德何能,能够拥有斯若这么美好的女孩。
“要不,去砚湖边坐坐吧,现在还早。”她说。
“好啊。”再好不过。
春夜里清风微凉,不远处的湖水泛着前方图书馆的粼粼灯光。我们找了湖边的一处椅子,并排坐下。我把她的手攥在手里,温暖而柔软。她偏着头靠在我肩上,淡淡的发香,好闻极了。
渐渐地,她开始小声地哼起了古老的歌谣,几个熟悉而简单的旋律让她在我耳边轻声哼出别有一番清韵。她微眯着双眼沉醉在自己所哼出的安静而美好的氛围当中,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将手轻搁在她肩上,随着她的歌声思绪开始慢慢飘远,我仿佛看到在久远的岁月里一个可爱而忧伤的小姑娘趴在窗口对着寂静的黑夜哼着简单的小曲儿。
我们沉默着,沉默在这梦境般美好的真实当中。
“阿树。”
“嗯?”
“没什么。”
我们莫名其妙地相视而笑,这一笑把我们拉得更加亲密了。
“刚才你哼的那是什么歌,挺好听的。”我自然地摸摸她的头,问。
“一首苏联民歌,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小时候我奶奶教我的。”
“你奶奶今年有多大年纪了?”
“七十八。”她沉默一会儿,继续说,“我奶奶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在军队里当过文艺兵,听奶奶说当时只要是她演出的节目,台下的掌声总是最热烈的。”
“看来你是得到她的真传了。”虽然是夸她,但我夸得很真心。
她抿嘴浅笑,“小时候,她是我最亲密的人。”
“小时候,奶奶永远是我们最亲密的人。”
“这不一样的,有时我甚至觉得,我爱我的奶奶比爱我妈妈还要多。”她眼神迷离地看向前方的粼粼湖光,“有时我会想,如果不久后的某天我的奶奶去世了,我在这个世上会不会很孤独。”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只能爱怜地看着她。不一会儿,她眼眶湿润了。
“不会,有我呢。”我承认我心里受触碰了,我发誓我会好好爱惜她。
“记得高考结束那年,我第一次出远门,我必须得在早上六点去汽车站坐早班车,当我坐车经过我家门口时,我看见奶奶坐在门口的矮板凳上,眼神痴痴地盯着来往班车。我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我,我也不知道那天早上她坐在那里盯过了多少辆车,直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她当时张望的眼神。”说着说着,她眼眶更湿润了。
我摸出包里的餐巾纸,递给她。也许是出于情不自禁,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一会儿,她可能以为自己失态了,尴尬地擦掉眼泪,抽噎几下,又强迫自己恢复到之前高兴的样子。她不知道,她此刻的柔软与脆弱是对我致命的蛊毒,只会让我更想保护她,宠溺她。
夜色深了,凉意更加沁人。我为了安慰她给她讲了几个笑话之后,我便送她回到寝室,直到目送她消失在廊下转角的路灯口,我才慢慢踱着回到了宿舍。
之后的两个星期里,我和斯若就跟大多数正常的情侣一样经历着恋爱之初的热情与兴奋。每当我和她并肩走过教学楼外的林荫道时,看到三月的春阳滤过头顶葱郁的梧桐叶洒在她恬静的脸上时,我总会在心里反问自己是不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才会在今世拥有她。她向我坦诚,我不是她的第一任,我没说我知道,我只说我不在意,只要她是我的第一任就够了。
之后她和我聊过小勾,就像是给我介绍一个遥远的陌生人,她不否认她曾经喜欢过小勾,但那种喜欢是带着忐忑,疑问,和胆战心惊的。她说她不敢在那样的喜欢里尝试了,就像是在一个缺氧的山洞里努力燃起一簇火苗一样费劲,心里始终弥漫着不久后肯定会熄灭的绝望,与其战战兢兢猜测,不如痛快一点,给彼此一份解脱。
“你试过去了解他?”我以局外人平静的语气问着,心里想起不久前小勾在租房里对我的坦白。
“试过,但太难了,了解他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挫败感,而且有时他对我的漠视深深地伤害到我。”斯若喝了一口手中的奶茶,沉思了一会儿,继续说,“听说他这学期转专业了,是吗?” “嗯。”
“我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秘密,但我还是希望他能遇到一个可以包容他所有秘密的人,这样,他也可以过得轻松快乐些。”斯若沉默一会儿,转头安静地看着我。
我将她轻拥进我的怀里。她笑了笑,像是呓语般随意地哼起那首好听的苏联民歌。突然一阵疾风吹过,我吻吻她的头发,替她掸走刚飘落在她肩头的几片柳絮。
夏天快到了,估计今晚免不了一场阵雨。
果不其然,在我刚回寝室没多久,天空中就响起了若隐若现的雷鸣声,不一会儿,窗外已是淅淅沥沥一片。
“雅南还没回来?”我瞅了一眼他的床位,早上起床时叠好的被子孤零零地躺在那儿。
“不知道,估计在教室自习吧。”布丁对着电脑屏幕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心思已完全投入进游戏的杀戮当中。
“他不是一直都在寝室自习吗?”我兀自嗫嚅着,起身到阳台看了看,外面大雨瓢泼,新绿的树木被淋得东倒西歪,几个同学顶着雨伞狂奔进寝室,栏杆上晾着的一张床单被雨淋得失去形状。
“你现在在哪儿?”我拨通雅南的电话。
“在外面啊。”
“你带伞了吗?”
“没有。”他顿了会儿,继续说:“我今晚有事,不回来了。”
挂了电话,我继续站在阳台边呆了一会儿。我不否认也许是因为恋爱的原因让我学会了关心别人,以前的我过得比现在自私,觉得我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哪还有什么心思去照顾别人。现在有了斯若,懂得关心与担当,便开始不由自主地去关心那些与我有关的人,我想这些应该都是爱情给予我的。
当我准备转身进寝室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在栏杆右侧的墙上刻有一行细纹小字。我凑近眯起双眼细看,字体凌乱随意,应该是用指甲刮出来的,字体凹处几乎没有灰尘,应该是最近才刮上去的。只见上面写着:
【我害怕站在阳台边,我担心我会突然忍不住跳下去。】
夜未过半,雨就停了,寝室里飘进了湿润而清新的味道。
寝室里鼾声如雷,我想着几个小时前在阳台上发现的那句让我吃惊不已的话,辗转良久才昏昏睡去。
“起来吃饭了。”
我揉揉眼,发现雅南站在床缘冲着我笑。我抓来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十点,距离上课还不到半个小时!
我已经没有时间去纠结我设定好的九点的闹钟为什么没响,只能马上起床去洗漱。他叫醒我后,拿起撑衣杆准备晾起一张搭在他右手臂上湿漉漉的床单。
“你回来已经洗了床单?”我吐出一口牙膏泡沫,随口问道。
“不是,我刚回来,这是昨晚被雨淋湿了。”他笑着继续说,“之前忘了收,刚才回来看见它在阳台上才想起。”
“我还说昨天那是谁的床单晾在阳台上忘了收。”我洗漱完毕,便准备冲到楼下食堂买面包。
刚出寝室门,我实在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便跑向阳台再去看看那句话。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段细纹小字已经不知被谁涂抹掉了。
# 四
讲台上带着黑框眼镜的老师津津有味地讲着微积分世界的精彩与奥妙,讲台下神色迷茫的同学一手在课桌上转着笔一手在抽屉里不停地刷着手机,当老师讲到重点需要观众捧场时同学们总能齐刷刷地抬起头睁出一双双渴望求知的眼神配合老师的声嘶力竭。在这个属于他们的小剧场里,老师和同学们心照不宣地演绎着属于自己的戏份,下课铃敲响,剧场谢幕,彼此又转身成路人,谁也不熟悉谁。
这就是大学课堂!当我坐在教室后排暗自冷笑着它的荒谬时,下课铃声真的响了,不一会儿,教室里就剩下寥寥几人。
我合上书本,转身望去,雅南坐在右边窗口的位置。旁边还坐着一个人,是云彤。
雅南和云彤坐在一起了!这可是一个大新闻。
“走吗?”我故意走过去,问雅南。脸上笑得意味深长。
“走啊。”雅南合上书本,平静地看了云彤一眼,便随我离开了教室。
其实我只是想打趣他们一下,没想到他真的跟我走了。
“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刚出教学楼,我问雅南。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做班长不是应该对班上每个同学都要关心和了解吗?”他转头反问我。
“这样啊,”我依旧一脸坏笑,“那我可以理解为,你之所以答应季老师做班长就是为了给接近云彤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吗?”
“呵呵,小人之心。”他继续平静说道,“她有点特殊,我只是做班长职责之内的事。”
看他一脸正经,我也不好再说下去了,闲聊几句,便一起去食堂吃饭了。
云彤是个神秘的女生。每次上课她都是一个人坐在角落,不管旁边的女生叽叽喳喳地多么吵,她总是一个人云淡风轻地坐在那里,有时看看周围,脸上是谁也懒得理的怡然自得。少得可怜的几次碰面中几乎不能从她的脸上读到任何情绪,一直以来她都像是一处遗世独立的岛屿与我们隔海相望。刚开始有些男生注意到她长得好看,便打算追求她,但一两个月后,那几个男生一提到云彤就是一脸的挫败。
云彤和雅南都喜欢独处,脾性相近,若能在一起,定是郎才女貌。
周末到了,我和斯若一起约好去看电影。
矫情造作的剧情却把斯若惹得雨带梨花,几个国产青春片里惯用的老梗在大多数女生面前仍不失其催泪的功效,虽然知道这些俗套的青春剧粗制滥造贩卖情怀,但总会有人前赴后继地哭着买账,仿佛在那些二流编剧伪造出来的故事里流点泪就算经历了一次轰轰烈烈的青春。后来想想这也难怪,中国人口那么多,市场需求那么大,国产青春片的批量生产也应运而生。
散场时,我转头看了斯若一眼,唯一觉得有点安慰的是斯若哭起来也是那么美。
“真有这么感动吗?”我拥她入怀里,小声问道。
“我,我只是想起了我奶奶。”她擦掉眼泪,脸在我怀里尴尬着。
“没事,哭出来就好。”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安慰道。
“有时人们会因为一个简单的情节或动作就痛哭流涕,不是因为故事有多么感人,而是那些情节或动作唤起了人们深深浅浅的回忆。虽然我看的是别人青春,但我流的是自己的眼泪啊。”说完她抬头望我,眼神真挚而感人。
对啊,虽然看的是别人的青春,但流的是自己的眼泪。
“嗯,斯若,你说得对,如果你觉得哭得不够,就在我怀里哭吧。”说完我惯性般地轻拍了她的肩膀,把她抱得更紧些。
“刚刚电影里男主角的妈妈对待他奶奶的场景让我想起了我奶奶。前几天我回去,看电视的时候,我妈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霸占了整个沙发,奶奶则一个人坐在门口矮板凳上。这还不算,奶奶现在吃饭不能太硬,而且不能吃太辣,但我妈做饭只管自己吃得舒服舒服,全然不管奶奶的病。”
我安静地听她说着,不知道怎么接口。就让我安安静静地做一个斯若专属的倾听者吧,不管是这一刻,还是这一辈子,我要盛下她所有的痛苦与哀愁。
“阿树。”
“嗯?怎么了?”我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毕业后,我们去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吧,那里只有我们,我们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这个城市的一切你都舍得放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离我妈远一点,从小我就受够了她的势利和心狠。”也许是感觉到这么说自己的母亲有点不孝,她沉默一会儿继续说,“如果到时候奶奶还在的话,我们把她接过来一起住吧?”
“好啊。”此刻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呢。
夜凉如水,月弯如勾,我和她手牵着手散步在回学校的路上。
在体育馆楼下的停车场,我看见了云彤。她穿得漂亮极了,刚从一辆豪华轿车里出来。一个头发前秃的中年男子摇下车窗,对着云彤笑了笑。
没走几步,我们就不可避免地碰上了。没办法,只好打声招呼。
“哈喽,云彤!”我表现出应有的礼貌和热情,率先问好。顺势瞧了一眼她身后不远处,那名男子合上车窗,正准备驶车离去。
“嗨,阿树。”云彤也热情地回应我,眼神在斯若身上逗留一会儿,嘴角便绽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刚我爸送我回来。”
也许她捕捉到我眼神聚焦的方向,末了说了这样一句话。
看来她和雅南一样,都是低调的富二代。
作别之后,她便消失在夜色的霓虹中。
直到回寝室看到雅南,想起了之前给我们送零食的雅南小姨,我才突然想起来那个刚送云彤回校的中年男子曾在哪里见过!
他就是雅南的小姨夫!没错!就是他!之前雅南小姨给我们送来零食走后就是在寝室楼下上了那位大叔的车。虽然当时隔着窗户看不真切,但他前秃的额头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么,如果那个大叔真是云彤爸爸的话,那么雅南和云彤的关系就不一般了。天啊,他们俩也藏得太深了吧?
正当我满心窃喜地以为发现了一个他俩重大秘密,准备戳穿他俩关系的时候,突然出现的另一条线索又把我抛向云里雾里。
季老师让我核对专业的户籍信息,云彤父亲那一栏居然是空白的。
是她真是单亲家庭,还是户籍信息造假?
我承认,富裕人家玩的神秘我懂不了。
当寝室只有我和雅南的时候,我实在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问他:“咳咳!班长,这么长时间了,不知道人家云彤有没有感受到你的关心!”
他依旧是标志性的平静的笑。“我想你应该知道她家庭的特殊,季老师让我平时多帮助她,况且上学期她的成绩确实有点差。”
“仅此而已?”我继续凝眸发问,“你们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关系吗?”
他突然从床上起来,安静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这安静里充满了打量,顾虑。“没有啊,还能有什么。”随后他佯笑几声,企图掩盖他的警觉,和紧张。
“我看你们挺合得来,她又这么漂亮,你就对她没什么想法?”他的警觉让我肯定他刚才没往这方面想,不然他不会这么紧张。
“原来是这个啊,没有没有,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说完是几声卸下疑虑后的笑。
那,之前他到底在疑虑什么?
不知为何,我开始对雅南谨慎小心起来。
其实他俩也只是偶尔会在教室里坐得比较近,如果我不是特意留心,根本不会发现他俩的关系。现在这段时间,云彤依旧和班上所有同学保持着看不见的淡漠,雅南眼里也仿佛从来没有看到过她。
有天晚上我去阳台打电话发现他一个人在那儿默默呆着,他的眼里有了前所未有的憔悴和死寂。我从来没有见过雅南这样的眼神。
我问他怎么了,他沉默,一双眼望着对面宿舍的点点灯火,又望了望被城市霓虹点燃的暗红天空,嘴角抖动着,最后努力凑成一个笑,说没事。
“你去过养老院吗?”他突然问我。
“之前学院组织志愿者去过一次,怎么?”
“没什么,问一下。你觉得那些老人怎么样?”
“他们很朴实,善良,可爱,那天和他们玩得很开心。”
“那,有没有觉得他们很可怜?”
“可怜?为什么?”
“本来他们应该在自己的家庭里安享晚年,却被安置在一个陌生的院子里度过余生,难道不是一种不幸吗?”
“也许是吧,但他们很开心啊。”
“开心?你才去一天怎么知道他们开不开心,再说你们去看望他们,他们就算不开心也要装着开心来欢迎你们啊。”他的语调里充满对我的否定,“如果就算他们开心,也是因为家庭的不幸获得的开心,那种开心本生就充满悲伤。”
“也许吧。”
我知道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和我聊起养老院肯定有原因,但当我打算以此为突破口探索他的秘密时,他却转口聊了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
最后,他问我是不是在停车场遇到过云彤,我点头,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我有没有看见其他人。我摇头,说好像云彤她爸送她回来,没看清。
好像是下意识的,我撒谎隐瞒我看到雅南小姨夫的事实。寝室熄灯后,我们就回去睡觉了。
我总感觉,雅南不再是我印象中的雅南了。
# 五
等了好几周,我们的体育课终于开课了,之前因为我们体育老师带领校健美操队参加省运动会,所以体育课搁置了几周。上学期听说健美操是所有体育课程中最好玩的,所以这学期选课一开始我们就登录教务处选课系统,争取以最快的手速选下这门课程,因为过不了多久这门课程就会被选满。
当然布丁和我一样选择健美操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学健美操的班上美女多。
课上至半,老师让我们自行休息五分钟。布丁兴奋地找到在树荫下乘凉的我,脸上是怎么也隐藏不住的淫笑。
“这节课挺累吧?”我递给他一瓶矿泉水,继续打趣道,“不仅手脚要跟着跳操,眼睛也要不停地在人家女生身上跳动。”
他会心一笑,挨着我坐了下来,我们正对面不远处就是那群和我们一起学健美操的女生。不可否认,质量确实上乘。
“不仅颜好,而且身材也很好。”他说完还是掩饰不住的淫笑。
“又怎样,和你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看看就觉得是一种视觉享受啊,哎呀,你个小处男,不懂的啦。”
我真受不了他这么骚气外漏的样子,转头不理他,兀自喝着水。一抬头,发现在那群女生队伍里站着云彤,她穿着轻便修身的运动服,头发向后扎成一个马尾,倒是有了另一番矫健飘逸的美。
“其实云彤身材挺不错的。”说着我给布丁使个眼神,让他向云彤那边看过去。
这时布丁脸上不再是油腻腻的淫笑,反而多出了一种奇怪的鄙夷,“她那样的女生,我建议你最好不要碰。”
这一句话把我惊得不知道说什么了,愣了半天我才吐一句:“why?”
“哼,我们专业女生们的秘密我什么不知道。”说完他一脸得意的笑。
布丁是我们专业女生们的大众闺蜜,平时他也不会恶语中伤人,他总不会平白无故地诋毁云彤吧?
操场边缘,阳光下的云彤美得像是高中生。我想,现在不管是谁见到她都会被她此刻积极健康的美给惊艳到吧。
我一向不屑于相信流言,对于那一类用嫉妒或猜忌编造出来的别人的故事本身就带有魔幻色彩。关于云彤和雅南的疑惑这段时间一直困扰着我,不断横生出的线索让我越来越好奇他们之间的神秘,我知道现在已经有不同版本的流言从他们身上繁衍出来,而那个隐藏在黑暗角落里的真相也引诱着我一步步向它靠近。
周末逛街的时候斯若告诉我,昨晚她洗完澡回宿舍时看到有人送云彤回学校。我问是不是上次那大叔,斯若摇头,说这次这个看起来三十出头,比较高大,像是她哥,开的还是豪车。她还说云彤下车后接了一个电话,便往砚湖边的三省亭去了。
昨晚雅南告诉我他要去三省亭找一下早上早读时忘在那儿的英语书。
原来他们一直在那儿私会。
最近几天白天闷热得厉害,下午一阵雷雨过后,晚上尤其凉爽。我和斯若也常来砚湖边长椅上说说情话,吹吹凉风,感受下校园夜晚的静谧与美好。远处图书馆里灯火点点,泥土和着花草的清香氤氲在柳堤湖畔,真希望几十年后我和斯若也能像现在这样相偎相依,耳鬓厮磨。
这两天斯若感冒了,担心她受凉,今晚在湖边呆了一会儿,我就送她回寝室了。
分开几分钟后,我在林荫道上闲逛着。是就这样直接回寝室吗?心里在纠结着。不管了,先去三省亭看一眼再回去。
怀着总能发现什么重大秘密的预感,心中满是谨慎和兴奋。
快到了,不远处湖面灯光摇曳,黑暗中飘荡着情侣们的悄悄话。
三省亭本是一座不错的亭子,三面环竹,曲径通幽,但因为五年前有女生因为感情问题在这里自杀导致后来人迹罕至。虽然学校也重新修缮改造过,但依然减不了同学们心中对于它的负面印象,所以当我知道雅南和云彤敢在这里私会时我的心里还是挺佩服他们的。
四周静悄悄得让人寒骨。在亭子后面的竹林里站了一分钟,感觉不远处图书馆的灯火开始离我越来越远。此地不宜久留,速走才是上策。
“停手吧。”当我正打算转身离开时,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话。
我急忙转头,是雅南和云彤,他们隐藏在亭中的身影稍微挪动了一下,刚好能看到一个侧面的轮廓,雅南用沉默的后脑勺回应着云彤莫名其妙的请求。原来刚才她不是和我说话。暗幸自己没被发现时,我悄悄抹去额头上刚被吓出来的冷汗。
“止不住了。”冰冷的语调从雅南口中无奈吐出。
云彤看着他的背影,拎起长椅上的包准备离去。
雅南急忙伸手用力拉住云彤,拉得没有半点男女之间的暧昧,相反,拉得生硬而强势,让人害怕挣脱。云彤看了他一眼,大概是怕了,回到长椅上坐了下来。
“非要这么做吗?”云彤侧头小声地问,“他毕竟是你小姨夫啊。”
“我应不应该这么做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你只需要下次去和他开房时把他那把新配的钥匙印在这个东西上就可以了。”说完雅南递给云彤一个印钥匙的模具。
“上次那把不是?”
“是,那把是家里他房间保险柜的钥匙,打开后才发现没用,现在我需要的是他公司办公室保险柜的钥匙。”
“上次我不是已经帮你偷拍了他文件包里的文件了吗,不行?”云彤试着压抑住话里的怒气。
“那几份?”雅南转过头,一脸的冷酷和可怕,“哼,那几份顶多只让他赔点钱,过段时间还是屁事儿没有!”
“我担心,”云彤继续说,“我担心再这样下去,我会被发现的。”
他一声若有如无的冷笑,最后喷了一句,“你会怕被发现?”
云彤瞪大双眼直直地盯着他。“如果我被发现,你觉得我就不会把你的阴谋告诉你小姨吗?”
“告诉她,你觉得她会信?”他一脸吃定别人的表情。
云彤一时沉默了,瞪着他,然后转头看了看远处的湖面。
“你可以认为我利用了你,我也承认,”雅南表情恢复了淡然,“但从一开始我就问过你,你是完全自愿啊。”
“但当我知道他是你小姨夫时,我就开始后悔了。”云彤低着头。
“这有关系吗?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的小三,还是免费享受了很多普通女生一辈子也可能享受不了的奢侈,至于是做谁的小三,重要吗?”
“哼,对啊,重要吗?不重要。”云彤说得破罐破摔。“其实我一直想问,为什么选我?”
“为什么说是选你,说得好像你很无辜,”雅南看了她一眼,“你要记住,我们只是各取所需,不存在谁选谁。”
云彤默然,看看雅南,又看看湖面。
“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是在帮季老师整理成绩信息时,注意到你的。当时季老师说让我关照一下班上成绩较差的同学,你自然成为了我首选关照的对象。我听说了你的流言,我有点诧异,碰巧有次周末随小姨出席他们几个老总的晚会时发现了你。当时你挽着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企业家,我还以为你们是情侣,后来问了小姨,知道那位青年企业家已经有老婆了。
“还记得第一次我找你聊吗?说实话,当时我真的是有点可怜你,以为你被那位花花公子骗了。我给你勾划的复习重点真的是我花了时间选出来的,我不知道你之后有没有看。后来我发现你不止在和一个人交往,你也知道那位花花公子有老婆。流言最终成了事实,我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觉得你恶心,半点也没有,没有人天生是堕落的,况且对于堕落的理解也是因人而异,相反我更加地同情你。
“你应该知道前段时间有个匿名访客进了你加了密的QQ空间,那个人就是我。我碰巧答对了你设的问题,所以窥探了你所有的秘密。”
说完雅南回头平静地看着云彤,眼神中隐约有冒犯别人隐私后的抱歉。
云彤则呆坐在原地,不支一言。
“所以,之后你就找到了我?”她最后还是说了一句。
“嗯。因为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令人作呕的世界,呼吸着同一处令人反胃的空气。”
说完雅南平静地看了云彤一眼,一脸厌世。
听到这里,云彤侧头看了雅南许久,不一会儿,她美丽无暇的脸颊上悄无声息地淌下了两股清流。
“高中的时候,我喜欢上一个男生,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彼此的初恋,我们会相爱到永远,直到后来有天晚上我在学校外面被几个女生围住,我才知道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领头那个女生揪住我的头发警告我以后离那个男的远点,说我如果再勾引她男朋友就不是警告这么简单。她们脱掉我的鞋子扔进学校围墙外的排水沟里,天太黑,我找了好久没找到鞋,就光着脚走到了操场。躺在操场上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心想就这么睡死过去倒还好,偏偏第二天醒过来还清晰地记得昨晚的一切。后来我狠狠地给了那个渣男一个耳光,慢慢地我爱上了喝酒,不爱说话,喜欢发着莫名其妙的呆。你知道的,人一旦消极起来,便仿佛随时能看到世界坍塌,什么规矩,道理便全都不管不顾了。高考结束后,我在网上认识一个男人,几天后他让我去找他,没任何犹豫的我就答应了,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硬座下了火车,我就看到他站在站台那头冲着我笑,他平静的笑让我觉得温暖,舒服,感动。他表现得像个标准的绅士,和他在一起我从不会为任何事情烦恼,后来他带我去了他的家,一座海边的小别墅,整个房子洁白得像座城堡,透过二楼的落地窗就能看见海边的沙滩和飞过的海鸥。那几天夜里听着窗外若隐若现的海浪声我在他的怀里睡得特别香甜。他称我为公主,我笑着说他是老王子,我听着他给我讲那些古老而久远的童话,心里竟开始天真地憧憬着。
“后来他消失了好几天,我睡醒后看看海,看累了继续睡,又睡醒后便躺在床上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流泪,醒来后看到空旷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眼泪就自个儿往下掉。我给他打电话,通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哽咽几句后便挂了电话望着远方发呆。四天后的早上,他打电话给我,说最近在出差,周末才能来看我,我没心思听他说要去哪儿,没等他说完我就问他是不是已经有老婆了,刚开始他极力否认,但他话中的犹豫还是被我听出来了。你会想,我当时肯定特别失落伤心吧,我想我也应该特别失落伤心才对,但当我挂了电话后我的心里居然是出奇的平静与淡然。也就是那天上午,我才慢慢意识到,他有没有老婆和我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是爱我的,我不介意这份爱有没有人和我瓜分,不关心这份爱同时在其他人身上得到过什么反馈,只要他是爱我的,只要在这份爱里我得到感动,温暖,舒服,就够了。
“想到以前的自己执着于一对一的爱情,我都有点嘲笑我自己了,爱情哪有那么多公式,哪有那么多原则,看看那么多人把自己困在爱情的框架中,爱得又累又狼狈,到头来弄得自己一身伤还得自己慢慢舔舐,这不是自找苦吃吗?那个暑假里,他带我去了很多好玩的地方,周末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周一到周五他就把他的爱给了另一个陌生的女人。说实在的,我还有点感谢那个陌生的女人,在他的爱里,那个女人帮我应付了身为别人女朋友要面对的无聊枯燥的部分,剩下匀到我身上的就只是真正属于爱情的私密与幸福,我不需要分担任何让人头疼的责任与义务,就能享受他对我的爱。更有意思的是,因为我的偷懒和避责,他反而觉得亏欠我并想方设法地弥补让我独守空床的寂寞。所以,在他的爱里,大部分的无聊与枯燥让另一个女人领受了,而几乎所有的精彩与美妙都给予了我,你说说在这样的爱情里谁才是赢家?”
雅南看了看云彤低垂的双眼,平静地笑了笑。
他总善于这样的笑,仿佛世间所有奇怪的事在他的笑里都能得到理解。
“我知道我这样的做法在别人看来有违道德,但我不理解的是在这样的爱里从始至终都是两厢情愿的事,别人有什么权利和资格来指责和非议?在这个世界上谁又有什么资格站出来充当道德领袖呢?有时想想那些围观围出参与感的人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今晚你和我分享了这么多,我很感谢你的信任。”任何话从雅南口里说出来感情色彩都平淡得让人质疑它的真诚,“虽然和我之前估计的差不多,但你有勇气说出来,还是让我对你刮目相看。”
“所以呢?”云彤抬头反问他。
“所以你也不用期待我会和你坦诚相待。”语调一如既往地冰冷,“我知道你好奇什么,赌上你的秘密赌注确实有点大,我很感动,但很抱歉,有些秘密是注定要带进坟墓的,不是我不愿分享。”
愣了好一会儿,云彤才说道:“难道所有的真诚在你看来都是算计?”
透过亭子边的竹叶看过去,云彤一脸的失望。
“随你怎么想。”
远处湖面的灯光渐渐熄灭,石阶上的竹影晃动一下。
起风了。
# 六
进入五月以来,天气就一天比一天热。自从宿舍装上了空调,我们专业的旷课人数就越来越多了。有时看着五十多岁的老师在偌大的教室里面对着七零八落的十几个同学津津有味地讲着不明就里的课时,我甚至快要为老师认真教学的匠人精神感动得掉下泪来,虽然我听不懂他讲的什么,但我会努力去听,渐渐地,我仿佛听到的不是那些高深莫测的知识点,我听到的是一连串的唏嘘,一长段的慨叹,它们或隐藏在每句话结束时的尾音里,或隐藏在两句话之间沉默的呵欠里,但都充满了悲国悲民的味道,听了让人想哭。
本来极严谨的学术课堂,偏偏被我听出了伤感的氛围,当我情难自禁泪水夺眶而出时我都被自己的感性所吓到。老师停了下来,偏着头看着我。他环视了台下东倒西歪的十几个同学,再次看着我,满脸疑惑地问,“这位同学,请问我讲课真的有这么好笑吗?居然让你笑得流泪了?”
他这一说,我就真变成笑得流泪了。其实我想说不是的,我想告诉他我是因为感动才流泪的,但我估计他肯定不相信,以他如今对我们的偏见,他会抱有现在的大学生会为了知识感动到流泪的奢望吗?如果我是他,我肯定不会。
我这一哭,班上剩下的十几个同学就笑得肆意汪洋了。
好几周了,终于在课堂上迎来了一个集体参与的小高潮。真可惜那些躺在宿舍吹空调的同学,错过了这个高潮。
也感谢我这么一哭,剩下的课堂大家都听得特别认真,老师也讲得更加澎湃了。
晚上我给斯若讲我课堂上流泪的事情,她先是吃惊,然后就笑我。我禁不住她的笑容,便跟着傻笑起来。
我把手搭在她瘦弱的肩上,看着她恬静的侧脸,我真担心,我们就这么笑着笑着,就笑没了。
然后我又哭了。这一次流泪快过我的思维,我都被我自己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斯若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一手擦拭着不明来由的泪水,一手环抱着她,“今天不知怎么了,总是莫名其妙地就想哭。”
她抬头看我一眼,“端午节我跟你回家吧。”
“啊?”她这一说就把我的泪水弄没了。
“怎么样?”
“再说吧。”这里的再说全被我用作敷衍。
当我听说雅南出事的时候,我正在睡午觉。
布丁急忙把我摇醒,拉着我就往外跑,我问他出什么事了,他紧张得结结巴巴说了一大堆,大致意思就是雅南出事了,现在在医院里。
当我们寝室一行人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雅南一个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跟床单一样白得瘆人。季老师守在旁边,用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框,转头沉默地看向我们。
我很诧异为什么只有季老师一个人在这里,雅南家人呢?他小姨呢?还没等得及我问,季老师就把我一个人拉到门外,说自己有事要先回学校,让我们今天下午在这里照顾着雅南。
“等一会儿他家人会来吗?”我小声地问。
季老师又扶了一下镜框,神情严肃地说,“不会,他妈妈在养老院,来不了。”
“他小姨呢?”
“出了点事,也来不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严肃得近似悲怆了。
我也不便多问,与季老师分别之后回到病房。室友围着雅南,大家都沉默极了。下午五点的时候,雅南醒了,抬头迷糊地看了我们一眼,想起身动一下,我们急忙小心地把床摇起来,让他好坐在床上休息。
看到我们,雅南平静地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大家也害怕说错什么,一会儿站在床边,一会儿走到窗前,脸上都是极力伪饰的自然与轻松。
在雅南睡着的时候,医生告诉我们,他是服用过量的安眠药导致昏迷,幸亏酒店服务员发现得早,不然就会有生命危险。
昨晚雅南没回寝室,我们以为他回家了。
后来那个服务员告诉我们,他在雅南的房间里发现大量安眠药瓶子。
不知道是怎样的痛苦压得雅南喘不过气,让他想要离开这个世界。
我们沉默地看着他平静而没有生气的脸,仿佛看到了遮天蔽日的绝望。
醒来后的他表现得自然极了,不问我们怎么来了,不提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里,总是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夜深了。大家都回去了,我留下来照顾雅南。
我上厕所回来,透过百褶窗的缝隙看到他斜靠在床上,眼角淌下两股清流。
我一时不知该不该现在进去。
也许是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急忙擦拭了一下,恢复平静的神情。我在门口故意将脚步迈出声音,自然地走了进去。
给他削了个苹果,切了一小块递给他,他道了声谢谢,便吃了起来。
快凌晨了。我没有什么睡意,和他一起望着寂静的黑夜发呆。
“还想吃什么,我下楼去给你买。”我随口说了一句。
“不用了,谢谢。”他回头用一个勉强的笑感谢我的好意。
“过两天要考试了,明天我把你的书给你带过来吧,我们专业第一名的位置可是很抢手的,你不要就是别人的了。”
他侧头笑了笑,这个笑倒不是装出来的。
“明天帮我一个忙吧。”他突然转头认真求我。
我自然不可能拒绝。
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明天帮我去看看她。”
照片上一个中年妇女痴痴地望着远方,眼神里是奇怪的呆滞和迷离。背面写着一个养老院的地址。
“这是谁?”我抬头看看雅南立体的面部轮廓,再低头看看照片。
“我妈。”他平静地说。
果然猜得没错。
“没问题!”我急忙收好照片,用一个灿烂的笑缓解一下此刻氛围的尴尬。
“你看过今天的新闻了吗?”他突然问我。
“还没有,什么新闻?”
他伸手有气无力地指了指桌角的报纸。“你翻到社会版看看。”
“盛煜集团董事长遭举报,采用非法手段牟暴利。”我拿起今天的报纸,翻到社会版,读出头条新闻的标题。接着往下看,那位在记者的围堵下露出尴尬脸色的不正是雅南的小姨夫吗? 雅南早已准备好表情接受我惊讶的目光,当我猛地抬头看他时,他及时地回了一句,“是我举报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报纸上社会版的头条还是他,估计那时的照片就是他在公司门口被警察带进警车。这一次,至少得坐十年的牢。”
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和云彤在三省亭的对话。
我似乎预感到今天晚上我就能知道一直以来我所想知道的秘密,我脑海中快速地整理了这一段时间所了解到的线索,在渐渐厘清的故事网里我还需要当事人的确认来为我抹去最后的问号。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底气,我顿了顿,提起嗓子,说,“我认识这样一个人。小的时候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后来他父母离婚后,他就母亲生活在一起。他母亲的妹妹也就是他的小姨对他特别好,待他就像是自己的儿子,他从小到大一直得到他小姨不错的照顾,当然他也很感谢他的小姨。而他的小姨夫则是一个比较成功的商人,但随着金钱的累积,欲望也跟着累积,见到年轻美貌的女孩难免不花心。当他每次看到小姨伤心的时候就对他的小姨夫生出一份厌恶,觉得可能是金钱让那个男人乱了心性。直到偶然的机会看到小姨与小姨夫之间的争吵,夫妻关系的如履薄冰,甚至可能两人的婚姻已经到了不可挽留的境地,出于对小姨一直以来对自己关爱的报答,他开始搜集小姨夫非法牟利的证据,打算好好成惩治一下那个花心的男人。然后经过多次暗中的搜集,很幸运地,他成功了。”我不急不缓地讲述着我的推测,他眯着双眼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他目光中的深邃与莫测让我越来越没有底气,但最后我还是问了一句,“你,认识这个人吗?”
我刚说完,雅南便突然拍打着双手大笑起来。“虽然不够精彩,但还是挺有想象力的,你可以去写小说了。”
我一时无语,总感觉他的笑里充满对我的嘲弄。
“但逻辑上有点牵强,惩治花心的方法有很多,没必要严重到整垮别人苦心经营多年的事业,况且如果事业垮了,经济来源中断,最终受害的还是他小姨一家。”他拧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你问我认不认识这个人,碰巧我也认识他,但我知道的版本和你说的不太一样。”
终于,他准备和我分享了。尽管我的推理太过苍白,但对于他的故事我真的想象不出其他更符合逻辑的情节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矿泉水瓶,双手叠放在腹部,虚焦的眼神望向窗外漫漫黑夜。抖动一下喉咙,他便开始说话了。
“在他五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因病去世了,那是一种奇怪的遗传病,等到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之后的日子他的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到小学毕业。上初中后,学费生活费花销特别大,如果继续帮别人裁剪衣服赚不了多少钱,所以他的母亲决定答应他小姨的邀请,南下打工赚钱。当时他小姨还比较年轻,听说在南边做生意。两个月后,他母亲回来了,是小姨送她回来的。当时天气比较冷,当他赶到汽车站的时候,他看见他母亲戴着一条毛绒围巾缩在角落不停地搓着双手呵气。他马上跑过去,叫了一声妈。他母亲抬头看了他半天,慢慢吐出一句,你是谁?
“他当时就愣住了。他问刚从厕所里出来的小姨,这是怎么回事儿。他小姨告诉他,你妈变成傻子了。他回头看看角落里神情呆滞的妈,再看看眼前陌生的小姨,他突然有种仿佛被世界抛弃的感觉。他想哭,但在哭之前他必须要向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要一个解释。他小姨说,摔的,从楼梯上摔下去就变成这样了。他瞪着他的小姨,眼里蓄满了一个十二岁少年不该拥有的偏执与仇恨。他好想大声地向眼前这个女人哭诉,让她把两个月前那个熟悉的母亲还回来!
“后来他小姨花了点钱送他的母亲去了养老院,他也在他小姨的帮助下继续读初中,高中。他要在他小姨面前表现得更加乖顺,讨巧,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接近自己想了解的真相。终于有一天,他发现小姨背着小姨夫在外面勾搭男人,而且渐渐地他发现,小姨居然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和那些不安分男人的调情自她结婚以来从没有消停过。在他小姨面前他努力表现得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乖小孩,时间久了那个女人还真的以为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书呆子,对他也就没什么提防心理。后来他听那些男人叫她婊子,他也渐渐明白那个女人一直以来的水性杨花是年轻时养成的直到现在依然戒不掉的职业病。直到有一天睡不着觉,听到了小姨夫和那个女人的争吵他才知道母亲变傻的真正原因。
“那个女人照旧晚归,小姨夫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了。就像所有夫妻之间的矛盾慢慢激化但还不至于到婚姻破裂的地步时他们总爱翻出陈年旧账一样,小姨夫和那个女人一笔笔地清算着自他们相遇至今的过往。他躲在房间专心地听着,听着那个女人如何从一个下贱的婊子因遇到小姨夫这个土豪从此摇身一变成为浪荡的贵妇,听着小姨夫责备自己当年太冲动娶了这样一个狐狸精。女的急了,说那为什么不离婚?男的啐了一句,要不是因为你姐那件事,我早就和你离了!女的来劲了,说你他妈别给我提这事儿!当年我本想着给我姐找个正当点的工作,好供那小子读书,你他妈把她骗去给男人当牲口使!我姐读过书,不是我这样的贱骨头,你他妈良心让狗给吃了!男的说,你都卖得,你姐卖不得?女的不要脸了,说我操你妈!然后是花瓶摔碎的声音。接着是一小段抽泣。男的继续说,你们俩姐妹都这么烈性,当时要不是你姐挣扎着跑出去,被那男的发酒疯一拳揍下楼梯,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子!女的又说小声点,你说这么大声就不怕那小子听见?男的说怕啥,那小子跟他娘一样傻,就知道读书的闷头驴!接着好像是房间门开了,那孩子缩在被窝里努力假装出熟睡的模样。然后房门关了,女的继续说,我警告你!这件事情你他妈以后不要再提了!我承认我天生下贱,但你也不是什么好货!仗着家里有点臭钱有点关系就明目张胆地开夜总会,赚女人们的血汗钱!男的问,你以为如果没有你姐那件事我会娶你?女的喷了一句他妈的!说别再给老娘提这件事!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姐,当年我就不该让她过来,如果逼急了老娘我不要这张老脸去公安局揭发你那些龌龊事!说到这里男的语气服了软,说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谁都不干净,谁也别想撇清谁!
“那孩子缩在被窝里听着客厅里的争吵声,他想冲出去和门外的两人血拼,他想把他们碎尸万段然后喂狗!但年幼的他没有勇气和实力去践行自己的英雄主义,他甚至连眼泪都不能肆无忌惮地流,他担心第二天被他们发现湿润的床单。他只能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实在忍不住了就将泪水擦在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上。他还明白,以后的日子将带着愤怒和仇恨继续伪装着生活。
“之后的日子里,他虽然心里恶心他小姨夫和小姨对自己虚伪的关怀,但他仍然要求自己以最灿烂近似无知的微笑领受着他们的关照,他知道自己现在离不开他们物质上的帮助,他明白自己不能愚昧地做一个复仇路上的莽夫。直到有一天他考上了大学,终于可以离开那些伪善的嘴脸,他的心里简直高兴到喜极而泣。后来他或多或少了解到他小姨夫的公司之所以能实现那么高的营业额是因为采取了非法手段牟取暴利,他知道他的机会终于来了,于是他开始暗中搜集证据,尽管他的手段有点上不了台面,但他不在乎,况且从始至终他也没有强迫过谁,在他密谋的勾当里总有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部分。他太疲惫了,他需要尽快地完成自己的复仇计划,终于有一天皇天不负有心人,当他把一摞摞与他小姨夫有关的非法牟利的文件交到公安局时,当他躲在街角看到一群记者围住那个龌龊的男人时,他的心里是狂喜的,因为他亲自让他的小姨夫尝到了蒸蒸日上的商业大厦瞬间訇然倒塌的心碎与痛苦。”
我看着雅南平静得可怕的眼睛,那里面仿佛装着深不见底的幽暗与痛楚。
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他承受了太多不该自己承受的东西。
夜寂静得让我不敢说话,我抬头看他,尽管他闭着眼,但眼角还是泛着泪光。
护士来为他输完液后,他便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我轻轻为他掖好被子,看着窗外的零星霓虹,几声若有若无的闲聊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
凌晨三点了。正准备趴在床边睡一会儿的时候,云彤来了。
正当我睁着双眼讶异她为何会在凌晨三点出现在这里时,她反倒平静极了。
“你怎么这个时间点来?”
“睡不着。”她随口回我一句,走到床边看了看熟睡的雅南,“情况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能出院。”
看着我轻松的神情,云彤犹豫了一会儿,蹙起眉头问:“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他的家族性遗传病。”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继续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的爷爷和爸爸都因为这个家族性遗传病英年早逝。”
“你怎么知道?”我想起了那晚她和雅南在三省亭的对话。
“这和你没关系。”
“是雅南小姨夫吧?”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
“你和雅南小姨夫是什么关系?”我知道这个问题问得比较尖锐。
“没什么关系。如果非要说什么关系的话,那就是利益关系。”她继续说,“还有,有些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不堪,我知道分寸。”
“那现在雅南的情况是?”
“我也不清楚,所以才过来看一看。”
“你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也许,是觉得活着比较累吧。”她像是在课堂上回答一个学术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幻听,我好像听到走廊传来一阵阵慨叹和唏嘘,像是老师课堂上意味深长的语气。 我和她沉默在这寂静的黑夜里,窗外传来遥远的汽笛声,不知不觉间我已昏睡过去。
“他醒后别告诉他我来过。”
快五点的时候她叫醒了昏睡的我,便匆匆离去。
我揉揉双眼,雅南躺在床上熟睡得像个孩子,窗外已现出街道模糊的轮廓。
不一会儿,天边现出曙光,医院门口来往的车辆渐渐多了些,路口转角处慢慢推来飘着热气的卖早点的三轮车,这时有人下楼来买早点,和几个熟人打打招呼后便提着包子豆浆上楼了,那几个熟人碰到刚来上班的医生,有个较机灵的急忙凑上去递了一根烟,几下推搡后那人尴尬地收回了烟,医生说过两天你老婆就可以出院了,那人说这段时间辛苦您了,然后两人又说了几句,笑了笑,便走了。几分钟后有辆救护车进了医院大门,那医生带着几个护士推着担架跑了过来,一群人把一个昏迷的老人抬上担架,便往重症室那边的方向推去,一会儿一对好像是夫妻的中年人从重症室那个方向走了出来,女的低着头好像在哽咽,男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然后他看了看手表,抬手轻轻拍了拍那女人的背,随后便跑到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看到出租车消失后那女的慢步走到楼下椅子那儿坐着,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周围,表情悲伤地沉默着。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抱着一个婴儿走到椅子边坐下,脸上有着刚为人母的喜悦,那女的侧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旁边的新妈妈和襁褓中婴儿,突然眼角轻微地笑了笑,两个女人对视一眼,便高兴地聊了起来。这时,天边的太阳已经升起,大小街道已经清晰明亮,放眼望去,天地已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黄色的光芒。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快过我的思维突然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有手碰了碰我的后背,我急忙转身,雅南递过来几张抽纸。
那双仿佛见惯所有悲喜的目光自然而安静地注视着我的尴尬。
“不用觉得难为情,人们有时可能会因为某一幅画面,某一段音乐,或某种氛围,而突然莫名其妙地流泪,我们的泪腺总会在特定的时刻被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所感动,你现在的情况只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反应。”
好吧,我承认他的话安慰到我了。
我给他削了一个苹果,问他昨晚睡得怎么样,他说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了,说完抻了一个懒腰,笑着和我聊了几句玩笑话。
看到他能这样,我的心里真的是特别感动,欣喜。
我去楼下买早餐的时候顺便买了一份报纸,果不其然,今天报纸的头条就是盛煜集团董事长被警察带走的新闻。
翻开了其他版面,左上角写着中年男子于小学学校门口持刀乱砍学生,造成3死7伤,旁边画质模糊的监控截图里一个略微佝偻的背影右手提着一把菜刀,前面是四处逃窜的小学生。翻到后面,是几件雇佣纠纷的刑事案件,照片里的光头男子神情憔悴地望着镜头,但目光中的敌意与愤怒却让我看了久久不能释怀。
最近总会看到这类新闻,社会的矛盾总是在不停地暴露。
吃过早饭后我沉默地看着雅南,突然想问这样一个问题:
“你现在觉得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问完后我才觉得自己问得有多傻。
“你真想知道?”
“当然。”既然已经问了,不可能收回。
“我现在觉得最幸福的事情就是,”他顿了一下,转头认真地看着我说,“一觉睡死过去,从此没人记得你。”
# 七
几天后雅南出院了,出院那天他小姨来了。当时我刚给他办完出院手续回到病房,他小姨站在门口看着他,没有进去。
雅南头也不抬,脸上的冷漠给人一种谁也休想靠近的距离感。
走到门口,他小姨急忙让开,他停住,在他小姨耳边小声地说:“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雅南,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但是——”
“可以了,后面的我不想听。”语气中的强硬让人不敢违逆。
他依旧低着头,转身走下楼,留下他小姨一个人在门口独自哭泣。
之后,再也没见过雅南小姨了。
包括雅南。
那天下午我送他上了出租车,我问他回不回学校,他说不必了,他要去另一个地方办点事。我也不便多问,他笑着用力地抱了我一下,说很高兴能认识我,以后还是把他忘了吧。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转身钻进出租车。几天后我试着打他的电话,但电话关机了,问了季老师,他告诉我雅南已经办理了休学手续。最后我问了云彤,她说她也不知道,她问我知不知道雅南有什么亲人,我突然想到他给我的那张照片。
按照照片上给的地址,我找到了雅南母亲所在的养老院。在院长的指引下我看到了雅南的母亲,当时她正坐在房间里裁剪衣服。她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目光有点呆滞,衰老的脸上有着不协调的蒙昧,几秒钟之后继续低着头踩着缝纫机。
“虽然她其他事情不记得,但她每天都会裁剪衣服,我们院里很多老人的衣服都是她裁剪的,很合身。”说完院长慈祥的脸上多了几丝温暖。
“这缝纫机是谁给她买的?”我问。
“一个到我们这儿来做义工的大学生,他经常过来帮助这些老人,尤其是她。”说着院长伸手指了指雅南母亲,“有一天他买来一个缝纫机,给她放在房间里,说来也奇怪,她看到缝纫机后便搬个凳子坐着操作起来,从此我们的衣服都是她帮我们裁的。”
“她有没有亲人过来看过她?”
“除了那个大学生,就只有她的妹妹了,但她只是偶尔过来。”
“她没有子女?”
“应该没有,如果有的话她就不会住这里了。”
“那最近那个大学生有没有来过?”
“一周前来过,那次在这儿呆了一天,走的时候还千叮呤万嘱咐地麻烦我照顾好她,说得好像自己以后再也不来了似的。”
院长走后,我悄悄走进了雅南母亲的房间。她手法熟练极了,认真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我母亲在灯下给我缝补衣服的场景。不一会儿,她好像意识到我的存在,侧头看着我笑了笑,又低头继续缝。
院子里宁静而祥和,一株老槐树长得葱郁极了,几个老爷爷正在树下下棋。
那天很晚我才回学校,回来后我立刻给斯若打了一个电话,说:端午节陪我回家吧。斯若一连答应了几个好,然后在电话那头笑了笑。挂了电话,闭上眼睛,我仿佛看见我牵着斯若的手走进了我家的门。
后来的几天里我始终想不明白雅南为什么要以义工的身份来照顾他的母亲,为什么不直接以儿子的身份来照顾她。后来云彤告诉我,之前她从雅南小姨夫那儿了解到,法律上雅南已经以孤儿的身份过继给他的小姨了,只有这样雅南的母亲才能住进养老院。而之后的继续隐瞒是因为雅南知道自己活不久,不想让自己的母亲莫名其妙地就经历失去儿子的痛苦。
我突然想起出院那天雅南和我说起的最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