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往左单行道
# 夜游.往左单行道
# 一
“哦,对了,你的寝室号是437吗?”他转头问我的表情跟他的问题一样让我觉得莫名其妙。
这个时候不是该坦白他为什么突然以一副颓废的模样出现在这里吗?
“对啊,你的寝室号我倒还忘了。”不是忘了,是我根本就没机会记住过。
“426。但以后我不会在那里住了。”
“怎么,你要搬出来住?”
“不是。”他低头喝着酒,油腻而杂乱的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就回了个不是,他没有说理由。
好吧,我知道现在还没到时候,但我也期待等会儿他对我和盘托出。
“426?我前段时间听说就你们那边的几间寝室,不知道是426还是427,好像全寝室都被辅导员叫到办公室问话了!是真的吗?”这是我听其他同学说的,当时我们大家都在全心准备期末考试,突然有几个人说我们专业有个寝室被全体训话,具体原因谁都不知道,过几天后没人问了,大家忙着复习,这事儿也就过去了,现在他说起自己的寝室号,我就突然想起了。
“是426,也就是我们的寝室。”酒精起作用了,他扬起微红的脸静静说道。
“哦,这样啊。”我识趣地及时打住了,留下一片沉默等待他的再次出场。
“当时出事儿的时候是深夜,你们都睡了。后来是宿管阿姨通知的辅导员,然后第二天我们就在他的办公室待了一整天。这事儿只有我们寝室的人知道。”
“你说出事儿?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再次看着他,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
“现在说给你听也没什么关系了。”叹了一声,他空洞的眼睛盯着对面的白墙,眼神虚得没有焦点。“其实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我一直以来都知道。就现在我突然觉得,我们的现在是由我们过去的无数个瞬间决定的,谁也改变不了。”
他乘着酒兴发出的感慨让我突然感觉到一丝无奈,在现在这样一个冷寂的寒夜,我的心是极容易被他那句带有宿命论般消极的感言俘虏的。
我不打断他,我知道任何走心的独白都需要适当的停顿。
“想起过去,我就想起我的高中。其实没有人知道我高中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我也不想让大家知道。现在想起来还真是有点辉煌啊!我高三之前转过两次学,一次是因为偷了老师家的手机,一次是因为把同学腿打折了。其实那个手机我没打算偷,我只是想拿过来玩两天,我会还回去的,但没人相信,老师也不信。转学之后来到新的班级,但高中的班级差不多都是一个德性,统一的制服下虽是不同的脸,但都是一样的勾心斗角,趋炎附势。我没打算过多地参与进去,我能做的最大的让步就是和他们保持距离。但总有人喜欢做那些扎眼的刺,不识趣地干扰到我的清净。
“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听来我曾偷过老师手机的传闻,于是一个个从以前的漠视变为躲避,甚至嫌弃。无所谓,这些对我来讲无所谓的,只要他们开心就好,而我能做到的最大的礼貌就是不理他们。但他们有人却把我的礼貌当作懦弱,把我的不理当作做贼心虚。不知是谁起的头,开始是我的作业本被扔在垃圾桶里,接着是我的抽屉里装满别人用过的抽纸,然后是有人把我书包里的东西抖洒在地,还大声在教室里对其他人说:你们快来看看有没有你们的东西!
“当时我想,看来我必须得回敬给他们一点反应了。我现在还记得提着我书包站在讲台上嘚瑟那小子的样子,瘦得跟个猴子似的,当时我一个拳头就把他打翻在地上,门牙都打掉两颗,然后我感觉并不怎么用力的两脚,就把他弄骨折了。后来那小子的老子花了点钱,我就被校长亲自接见规劝退学了。就是那段时间我呆在家里学会了抽烟,厉害的时候一天两包。之后我来到了新的学校,那时已经高三了。那一年大家的心思都在高考上,我也想好好考个学校逃离这个让我恶心的地方。后来仗着自己那点聪明劲儿,就考上了我们学校,调配到我们专业。”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我一眼,又喝了一口酒。
小的时候我是喜欢听故事的,高兴的,悲伤的,都喜欢。长大后慢慢有了自己的故事,便很少能够静下心来再听别人的了。自己的故事已经够自己受的了,何必再在别人的过去里悲喜一次?
现在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在老家院子里缠着奶奶给我讲故事的时光。
“听你这么讲,你高中的样子和你之前给我的印象完全是两个极端啊,怎么可能?”我不可思议地问着。
“怎么说呢?最简单的立方体三棱锥都有四个面,更别说人了。当我得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你不会了解我当时心里的高兴,用喜极而泣来形容都不为过。你不知道,我之前的人生都是一直被否定,不被看好,我就是在别人的冷眼和鄙视中成长过来的,以至于后来连我自己都不敢肯定自己。而大学录取通知书狠狠地抽了我自己一记耳光,也狠狠地抽了其他藐视我的人一记耳光,就像是一双温暖的手把一直溺在浑水中的我拉了出来,我不曾想过,我竟然会有另一种生活。我以为我的将来只是在污浊的水中吐着微弱的气泡慢慢死去,未曾想,我居然可以生活在蓝天下。虽然我这样说你可能会有点难以接受,但我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
“大学是个全新而陌生的地方,它能让我彻底地逃离我的过去。在那里没人知道我过去的不堪,没人了解我以前的痛苦,我可以仅凭一张嘴,随意编造我的童年和高中,编造它们的灿烂与辉煌。谎言在我这里用来开启新的生命,我用我的精心伪饰完成了一次只有我知道的涅槃重生。”
“所以,之前我们看到或听到的所有关于你的事情都是假的咯?”我微凝双眸看他,刚毅的脸上写满了倔强与孤独。
“过去的是假的,但现在的是真的。我真的想在大学出人头地,变得优秀,上大学是上天给我的恩赐,我浪费不起,奢侈不起。”
“说实话,之前只是在班级活动上经常看到你,觉得你是一个挺阳光正面的人,也觉得你人挺不错的,应该可以算是优秀。虽然今晚听你讲了你的过去和想法,让我稍微有点吃惊,但我还是依然觉得,你很优秀,比我们寝室整天只知道撸啊撸的人优秀多了。”
“呵呵,我想但凡是个人听我这样说都会有点吃惊的,我这么做是没有选择,我只能这么做。以前我们总是想做这个人,做那个人,可到最后我们发现我们能够做的就只是自己,你自身独一无二的经历和思想会决定你应该怎么做,而其它的东西只能当做参考。我选择这种生活方式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无奈。”
“这样不是很好吗?你带着同学们对你的欣赏和家人老师对你的期许继续努力着,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那时什么过去已经不重要了。”
“我也希望如你所说的那样,我也一直坚持着。有时想到我背负着一身的谎言和梦想生活在同学们中间,我自己心里都会觉得自己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对于身边的一切无论我笑得多么大声都会让我在心里讽刺自己的做作,讨厌自己的伪面逢迎。有时想想也挺好笑的,我一边伪装着自己,一边又讨厌自己以伪装的面孔示人。”
“呵呵,人有时确实挺矛盾的。其实我们人啊,大多数烦恼都是由自己矛盾反复的心理惹出来的。”
“对啊。”说着他提起酒瓶兀自又喝了一口,眼神中是对我高觉悟的赞许。“看来某人说得没错,你果然是一个适合聊天的人。”
“某人?谁啊?”又抛出一条线索,烦人。
“我和你都认识的人,等会儿会告诉你的。我今晚能来找你,也是因为她的原因。”
我和他认识的人?我们专业的?算了,懒得猜。
“现在告诉我吧,我已经很好奇了”我说道。
“斯若。三班的斯若。”他侧头对我笑道,“我还知道你关于她的一个小秘密。”
斯若?!怎么是她!她怎么会认识小勾!
“什么秘密?”我看着小勾脸上不怀好意的笑,马上意识到了什么。
“你喜欢她。”
我白都还没来及去表,斯若都不知道,他怎么知道?
被一个才熟络起来的陌生人轻而易举地就挑破了我处心积虑隐藏起来的暗恋,那种滋味就像是光着身子被别人看了一样无地自容。斯若是我进入大学以来最大的秘密,包括我们寝室的哥们儿都不知道,我也一直小心翼翼地慢慢和她靠近,接触,这一切都还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暗恋,在时机成熟之前我是不会将这份暗恋公开的。没想到,这居然被不相干的小勾知道了!
到底还有多少个我不认识的人知道?!
我被怔得一时无语。愣了好半天才问他,“你怎么知道?”
“猜的。”他一脸鬼笑。
我继续无语,不笑。我要让他看懂我此刻的忧郁,而我的忧郁是由于他貌似刻意的透漏造成的。
“圣诞节那天你是不是送给她一个小黄人抱枕?”
“这你都知道?”越来越让我匪夷所思了。我甚至开始质疑斯若的人品了。
斯若该不会把我一直以来对她别有用心的靠近当作笑话讲给别人听吧?但斯若不是这样的人,不然我不会喜欢她。
“不要瞎猜了,是那晚我碰巧看到的。”他继续,“而且,你刚走我就去找她,我看见她把那个抱枕抱得很紧,抱得很让我嫉妒。”
“真的吗?”我是指斯若把我送给她的抱枕抱得很紧这件事,说完我才开始咀嚼小勾后面那句话。
“嗯。没骗你,当时我就在她面前。”他看着我开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好像感受到了我心里的顾虑。“我嫉妒的原因和你想的不全一样。我是,我是最后一次去求她,让我们复合。”
说完他回头准备欣赏我表情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他和我一样都对斯若有意思。但现在的情况是他早就对斯若有意思过了,他俩还曾经在一起过!这真是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我们分手后我才意识到我有多么喜欢她,她是个好女孩,失去她是我最大的损失。”说完是难掩的心痛。
我能说什么呢?我知道斯若是个好女孩。以前我以为我是第一个发现她的好的男生,却原来在我之前她就在别人的心里好过一阵子了。像个傻子一样真诚热情地奉献着自己关于爱情的首秀,而对方却是个早就看腻这一切无聊伎俩的资深玩家。讽刺的是,这一切我一点都不知情。
“我知道,她现在喜欢的是你。我了解她,我看看她对你的态度表情就知道了。今晚认识了你,我也可以放心了。”
好吧,我宁愿选择相信他。
心里还是如井喷般迸射出一股窃喜。看来我可以大胆地向她表白了。
# 二
月影黯淡。此刻的我睡意已然全无。
我和小勾之间被一种稍显尴尬的关系突然拉近了,但他好像比我要坦荡许多,可能是因为他一直都知道,而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原因。
“说实话,感谢你今晚收留了我。”他润润嗓子,“也许以后我们就没什么机会再像今晚这样无所顾忌地聊天了。”
“没什么,我不介意的,以后如果你想,我可以陪你聊啊。”我就是这么随和。
“不是因为斯若的原因,如果我在意那点尴尬,我就不会来找你了。是因为从明天开始,我就和你们不一样了。”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带着疑惑沉默一会儿。“什么不一样?”
“没什么。”他开始慢慢盯着我看,眼神中充满慎重,打量,考虑。“我可以放心地把一切都告诉你吗?”
这真是个费脑的问题。我知道他是个谨慎的人,他不是那种轻而易举就会和别人分享秘密的人。别人永远也别想窥探他的秘密,对于别人的好奇心,他永远都处在高高在上施舍的位置。
今天他意外选中了我,我能做的就是尽力免除他心里的顾虑,做个忠实的倾听者。
“如果不可以的话,你又为什么来找我呢?”我浅笑着回应。
“之前我相信斯若,现在我相信你。”最后一丝疑虑从他脸上消失了。
“斯若是我在社团活动的时候认识的。当时我俩负责一个项目,交流久了,才发现我们有很多爱好都相同的,渐渐地就走到了一起。说实话,当时我只是把她当作我的女朋友。也许你会觉得吃惊,在我的心里,女朋友的身份还是不能走进我的心里的。我比一般人自我保护意识要强,我有时甚至觉得有些谎言与秘密是要跟着我一辈子的,这也是我感到痛苦的原因。后来我无意间知道我们的辅导员季老师是学心理学的,我试着接触过他,觉得他人非常不错,而且我也想找一个能够承受我心理困境并能给我以指导的人来倾听我的故事。渐渐地,我开始和他熟络起来,直到有一天下午,我才鼓起勇气来到办公室,亲自把我写的好几页的信交给他。
“他果然没让我失望。甚至说可以让我喜极而泣。他不知道我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敢给他写信。他很懂我,回信上指出了我内心深处的自卑,偏执,极端,和痛苦,他说我是一个需要关爱和支持的孩子,他期待与我语言上的交流。你不知道当时我看完那封回信一个人在教室里默不作声地哭得有多么昏天黑地。我真的可以敞开自己的内心让季老师进来除去积年已久的灰尘吗?我当时反复问自己。我一直以来都无法想象我会和别人分享我那些阴暗潮湿的过去,而事实上我已经开始慢慢这样做了。
“就像是积蓄了好多年的洪水突然放了闸,在和季老师的聊天中,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感,我和他的谈话也开始慢慢变成我校园生活的必需,我会热情地向他邀约,期待着每一次我和他的交流,我觉得他就像是我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辈子也难得一遇的莫逆之交。但每当我回到寝室或教室时,看到我周边的一群只知道打游戏,讲荤段子的雏们,我总是又回到无限的失落中来,我会想我的身边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大学生,他们是脑袋还没开窍吗?这样的愤世嫉俗又把我拉进新一轮的烦恼中去。同时也让我更热烈地渴望与季老师之间的心灵之交,也只有他能够懂我所有的痛苦与哀愁。对,只有他,季老师。
“是斯若和我提出分手的。当时她和我分手后我才意识到我居然和她好过两个月!那两个月里我的心思都放在和季老师的聊天上了,这件事我给斯若说过。当时我记得她曾特意问我,我和季老师在谈什么,她是想让我知道她作为我的女朋友也可以担当我倾诉的对象。但斯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好女孩,当时我还没有足够的自信让她承受我的过去,因为我担心如果我告诉她,她会觉得我是个疯子,然后离开我。也许我真的是个疯子,认真起一件事情来会达到发疯的程度。我热衷于向季老师的倾诉已经占据了我那段时间的所有精力和愉悦,就这样,斯若带着对我的不理解离开了我,我也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我真的失去了她。
“后来我把我和斯若的故事告诉季老师,他当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沉默。他又问我和同学关系怎样,我犹豫一下,还是如实禀明。那天我们的聊天并没有像以往那么畅快,走的时候他告诉我,我的偏执与极端有时会让人觉得恐怖。他说他花了那么长时间希望治愈我,但好像我内心深处的顽疾不仅依然生长着,而且还变本加厉地影响着我正常的生活。渐渐地,他好像开始抗拒和我聊天了,只是发短信给我让我要学会自愈。当时我不明白,我只是想和他聊天而已,我把他当朋友,他却把我当病人。后来他真的不理睬我的邀约,我当时简直要发疯了一般,因为他是能把我所有压抑与愤懑转化为欢愉的唯一人选,我不能失去他。我不停地打电话向他询问,请求,我的极端和偏执怂恿我对他进行纠缠,到后来他居然把我所有的电话和短信定性为骚扰。我知道这一切已经开始变质,我们已经不再是过去那种融洽的师生关系,但我已经没有办法,我没有选择,他如果带着我所有的秘密逃之夭夭,我会有衣服被人扒光丢掉的羞耻和无措。
“我已经失去斯若了,我不能再失去季老师,不然我又会回到从前生活的大冰窖里,悲惨地活着。现在是季老师把我带进了光明,又把我抛弃在黑暗里。他后来也说我是个不可救药的疯子,我迟早会自己毁灭掉自己。毁不毁灭我不关心,我只是恨他为什么给我一点甜头尝尝就裹紧了自己的糖纸。我一生中没怎么真正恨过人,恨了,我就要恨得让他毕生难忘。
“一直到后来,我都残存着他会重新拯救我的妄想,他不是说我是个需要关爱和支持的孩子吗,那现在他怎么龟缩在办公室里对我这个他自己的学生唯恐避之不及?斯若离开我,同学们从未真正靠近过我,现在季老师也抛弃了我,要命的是他刮走了我所有晦暗的过去和明媚的未来,现在就剩下我的自卑和孤独赤裸裸地晾晒在风里,随风成魔。
“那就是件不起眼的小事。我刚洗的衣服上淋下来的水打湿了一位室友的鞋子,好像是他急着穿那双鞋去约会,于是他就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怎么晾衣服没长眼睛。他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张牙舞爪地狂躁?我当即跳下床,从他手里拧过那双鞋,朝着阳台外面的小树林扔了出去,留下他一个人在那儿傻愣着。晚上,我们在宿舍干了一架,第二天被叫到办公室训话。宿舍其他几位室友都帮着那个被我扔掉鞋子的小子,那次打架的事情是我一个人背了所有黑锅。
“我现在还记得当时季老师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不可思议的异域生物,我估计他得用他一生的时间绞尽脑汁去理解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不可理喻的反应。我知道我在挑战年轻的他对于人的逻辑理解的极限,我在一层层地拆破他从书本上学来或从实践中得来构建好的人的心理学脉络。看着他坐在椅子上眉头紧锁地看着我,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能捶桌叹气,我想,这回是换他要疯了。
“他最终还是问我,以后打算怎么办。如果再惹我,我会让他们知道我比他们想象中的要残忍得多。我一字一句,不急不缓地说。季老师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神中充满无奈与抓狂。其实我只是想试试,如果到了不得已的地步,他到底会不会将我救赎。最后,让我很失望的是,他说我是一个变态,他要把我交到校教导处去。本来这只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但现在他却畏缩撒手,做一个懦夫,让其他人来玷污我和他之间的恩怨。到了校教导处我一句话也不说,我还是残存着他会来把我接回去的妄想。后来所有老师都拿我没办法,只能规劝我休学回家。
“这件事情学校没有公开,只有几位老师,我,还有他知道。当我离开校门那一刻起,我就想,我一定要让他知道,我今天乃至以后的悲剧是他放任造成的。我知道我的想法已经有点变态扭曲了,但没办法,除了这个,我找不出其他能让我理解并让我心里觉得舒服的逻辑。就在半个月前我找到了一份家政保洁的工作,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接到了他家打扫卫生的单子。以前和他聊天时他就告诉过我,每隔半个月他就会叫家政保洁上门做一次清洁。我还知道他有一位年底就要结婚的未婚妻,二十七岁左右,美丽动人。我是在他办公桌上看到过他未婚妻的照片的。
“机会来了。当时我想。我按照单子找到他家,他家里就只有一位美丽动人的娇妻。我真不知道我是谋划已久还是一时冲动,我恨他,恨那个姓季的辅导员,恨他收容我后又赶我出境,恨他从始至终竟只是把我当作一个病人,恨他后来居然开始厌烦我对他的询问和乞求!恨他渐渐地把我看成一个变态!神经病!也恨他在我颓败到和同学打架后也不放下身段救赎一下我已经残破不堪的灵魂!我要让他永远记住我!
“我只记得我当时气血上涌,血脉贲张,脑海中仿佛有各种邪魔鬼祟在张牙舞爪,它们把我的意识搅成一团稀泥,我只能听任它们的引诱和奴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擦着地板擦到了房间里,擦到了他的未婚妻面前,然后,然后我便真的就像个疯了的禽兽一样冲到那个女人面前,撩起她的衣服,准备释放着我的冲动和报复。”
听到这里,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惊吓过度的心,任由它颤抖不停。冰冷的手仿佛痉挛般抽搐了一下。捏在手里的啤酒罐滑落在地上,砰的一声,刺耳而尖锐的声音撕裂了这个夜的孤寂与冷清,打乱了小勾低沉而急促近乎慌乱的说话声,把我从这个匪夷所思的竟就发生在我身边的真实故事中唤醒过来。仿佛沉溺很久后重获呼吸,我谨慎而大口地喘着粗气,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如魔鬼般的颓废少年眯着眼回想起自己所犯的罪恶,我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尖叫着,拼命地反抗。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只知道用力撕扯。也许是她过度的抵触刺激了我的亢奋,进而惹怒了我早就崩溃的神经,我随手抓起床角的一块不知什么东西的硬物,顺手就她头顶砸去,她当即晕倒。中了魔怔的我又继续往她头上砸了几下,完了再朝她身上踹了几脚。当看到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头顶渗出层层淤血时,我才从可怕的事实中反应过来,我急忙扔掉手上沾有鲜血的东西,步履慌乱地像撞了鬼般跑了出来。我跑啊跑,不停地跑,不知道跑了多久,跑着跑着我就哭了,我肆无忌惮地在大路上边跑边哭,就像是把我这一生所有的泪水一次性地给哭出来了。
“然后,然后我就给你打电话,就来到了你这里。”
说完,两行泪水顺着他的鼻翼流了下来。他慢慢蜷缩到墙角,用干瘪的手不停地抓扯着自己干枯的头发。
我努力平复着我自己快要窒息的心,拿出我平生所有的胆量与魄力与我对面这位罪犯沉默地对峙着。
我不能刺激他,况且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拿我怎么样。
他微弱窸窣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尤为摄人心魄。
# 三
天亮了。
他叫醒刚打瞌睡的我,说他要去自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透过渐渐明亮的窗户,我看到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刚升起来的朝阳把他的背影拉得老长。
后来我听说季老师的妻子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小勾进监狱后的一个星期,季老师去看过小勾,季老师还带了当初小勾写给他的信。
我还听说,当时小勾和季老师两人抱头痛哭了很久。
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往年还没到开学,到处都是一片鸟语花香,莺莺燕燕的景象,现在已经开学两三个星期了,路口的风还是依旧凛冽刺骨,教学楼下行色匆匆的同学还依然紧裹宽厚的风衣,花园里仍然是一片枯萎的死寂。
看到过斯若几次,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突然不急于向她表白了。几句简单的寒暄之后,总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突然的沉默总让两人现出一脸的尴尬。我知道对于有些事情我的确需要时间消化,我不可能对于一些发生在我身边的触目惊心的事情做到熟视无睹,更何况那些事情还和斯若有关。
开学的时候,当我离开租房时我把那本别人遗落在床隙里的笔记本给带走了。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的好奇心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就打败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不道德,在没有人监督的情况下它总是跃跃欲试地想着越轨。
在这早春的薄寒里,没人知道我正在一本陌生的笔记本上窥探着别人的秘密。
这是当我翻开这本笔记本时感到心安理得的原因。
曾经听过这样一句话,在是非善恶面前没有观众的时候,人们总是懒于去表演,而这可怕的惰性正是人性堕落的开始。
而这,是当我翻开这本笔记本时感到惶恐不安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