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春风.三
# 笑春风.三
濛濛江霭,淡淡薄雾。江面上精雕巧饰的花船上闪烁着朦胧光影,渺渺星河中时隐时现着几颗孤星,远远望去,就像是缀在花船顶棚上几盏明灭不定的油灯。
清寂的夜里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幽咽的丝丝管弦,时断时续,时悲时喜。仿佛是在跟别人哭诉自己浮萍般漂泊无依的不幸遭遇,又像是在向世人吹奏那不可言明的浮世情缘,弦如泣泪,管若嘶鸣,使人听罢无不潸然欲滴。
几只黑鸟滑过江畔的湿雾,锐鸣几声,便蹿进花船梁间,成排停靠在船中梁上一根横轴上,几双锐利的眸子静静地盯着下方甲板上推杯换盏,拥妓抱妾的一众纨绔子弟。每天夜里,它们都会在这里等待,等待夜寂人歇时散乱在酒桌上被人糟蹋过了的剩肉。
有人点了房中烛台,透过纸糊的木格窗棂映射过来的暗黄灯光轻铺在梁间横轴上,让黑暗中的黑鸟们突然一惊,急忙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或许是去寻找另一根方便窥伺的横梁了吧。
“沐公子今晚心境不佳么?”房中传来浅浅莺语。透过朦胧窗花,只见一抹倩影缓移莲步,走入房内。绿色长裙后跟着进来了一位黑衣男子。点了烛台的灵儿走出房间,轻轻地合上了门。
“刚才过来的路上无意间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悲乐哀音,让我暂时不能忘怀。”淡淡烛光中,沐公子端坐在房侧席前,愀然说道。
“哦,原来是这样。依绿绮对公子的粗浅了解,公子的耳朵向来是极挑剔的,现在绿绮倒想知道,那让公子不能忘怀的所谓悲乐哀音,到底如何悲,如何哀?”
“初闻那浅奏之音仿佛是从深巷中呜咽发出,低沉似陶埙,悠扬似长笛,声音时断时续,时泣时诉,摄人心魄。渐渐地便有琴声轻鸣,幽雅似瑶琴,清越似古筝,琴声时悲时喜,时促时缓,扯人思绪。”
“听公子这样说,想来那必是极精妙的音乐了。”绿绮啜饮一口清酒,继而缓缓说道:“记得公子说过,对音乐的感受是最能反映人心境的。当人心里不高兴的时候,只需要几个简单但忧伤的旋律就能引起人心中强烈的波澜;当人心里快乐的时候,就算是几下单调但欢快的击鼓声也能让人情绪瞬间兴奋起来。我虽未有幸听得那佳妙悲乐,但听公子述说对那音乐的感受,我至少可以猜得出,公子今晚心境不佳。”
淡淡灯光下沐公子的眼光变得温柔许多。一双眸子满含笑意望向绿绮,像是倾泻出两行清澈而明亮的月光。
在这个世事无常的江湖,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星辰黯淡的夜晚,绿绮的话让他收获到弥足珍贵的温暖与感动。
淡淡烛光中,绿绮清秀面庞显现出令人舒适的恬静与淡雅。“昨日我从教坊中新学来一首曲子,公子现在可愿听?”绿绮嫣然说道。
“愿意至极。”沐公子浅笑应道。
语罢绿绮便移至古琴旁,凝神细弹起来。声声弦鸣,幽幽琴音,瞬时涤去人心中烦闷,片刻让人忘却忧愁。
清音渐歇,余韵绕梁。沐公子半展星眸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绿绮,秀鬓轻绾,妆容淡雅,墨绿长裙上缀着几朵白色芙蓉,素洁的穿着透出一股不可亵玩的高贵与优雅。
“果然是好曲子!不知是教坊中哪位多才的伶人写出这样好听的曲子?”沐公子稍一回神,欣然问道。
“不知道,昨日我在教坊中看见这谱子,觉得有趣,便不自觉多看了两眼,也不知是谁作的,下次有机会定要问个清楚。”
横梁上方传来几声翅膀拍打的声音,原来是一只黑鸟刚飞至船中停靠在梁上。粗略看时会发现此鸟与那一群啄吃残食的黑鸟一模一样,但若是仔细端详一番,就会发现它无论羽毛色泽,还是尖喙锐眸都与那些黑鸟大不一样。绿绮听到窸窣的羽翼扑棱的声音,便转目望向梁间。梁上黑鸟也静静地伫立着,一双眸子迸射出冷冷的光。
“公子可曾见过这样的鸟?”
“未曾亲见,但我曾在一本古籍中看到过这种鸟。”
“哦?”
“锐眸尖喙,黑羽乌足。只是此鸟常居北方大漠,缘何会在此处出现?”沐公子默默忖思道。
忽然,冷风劲袭,烛影乍动,那黑鸟一个俯冲,箭速直蹿向房中。“不好!小姐快闪开!”片瞬之间,沐公子拔剑出鞘,寒光一闪,在那黑鸟还未近身之际,它便跌倒在地,一命呜呼。 绿绮静立一旁,余悸犹存。沐公子用一块布帕小心翼翼地扳开那黑鸟尖喙,只见喙中含有一紫黑色晶体。“果然是它了。”公子长叹一口气,一双冷眸中显现出惊魂甫定的神情。
看着眼前神色无比严肃凝重的沐公子,绿绮隐约感觉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沐公子继而说道:“这鸟原是北方大漠中的猛禽,虽身形小巧,但飞速极快,一双尖喙锋利有劲,可须臾之间啄死羊牛,故被北方人们称为‘地狱鸟’。几十年前此类鸟忽然间在大漠一夜绝迹,难以再觅得它半点踪影。人们说是上天为惩罚此类鸟太过残忍,无辜残害大漠生灵,故将它们收了回去,后来我明察暗访才得知,其中又有另一番缘由。
“几十年前,一群来自中原的神秘人士集结天下的捕禽高手将大漠中的地狱鸟捉了去,囚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因此鸟异常聪明,且嗅觉异常灵敏,那群神秘人将其驯养一段时日,这些鸟便养成了闻香循迹的本事。”
“那群神秘人士无端驯养这种丑陋至极的鸟作甚?”绿绮低头看了地上面目狰狞的死鸟,抬头寂寂问道。
沐公子倒吸一口冷气,冷冷说道:“他们想把这些鸟驯养为他们的杀人工具。”
“啊!”绿绮着实惊了一下,想到刚才差点就死于非命,心里不觉凉了大半截。
“可怕的地方还不是这里。他们一般都会在地狱鸟的嘴里放上一种奇怪的晶体,此类晶体遇水不化,遇热不融,若只是含在嘴中,倒也无碍,但它若是和一类东西相遇,便瞬间融为液体,释放剧毒。”
“什么东西?”
“人血。”
绿绮默默看着那死鸟喙中那块紫黑色晶体,心中不觉一颤。
“你房中焚的是什么香?”
“额,那是今日伊人姑娘送来的上好沉香。”绿绮回道。
沐公子走进香炉,凑鼻轻嗅。“这香和一般的沉香有点不一样。这香是你们花船上的姑娘都有的么?”
“不知道,应该是伊人独有的吧。”
“伊人今晚不是没在花船上么?她如何送你此香?”
“可能是托丫鬟送过来的吧。”绿绮听说伊人今天下午被几名官差带走,但还不知这其中缘故。
一阵急风拂过江畔,一群群黑鸟漫无声息地窜过岸边新柳,惊得满树的乌鸦锐鸣。黑影滑过一排排的碧瓦朱甍,消失在一处灯火闪烁的精致楼榭。那是冷三爷的蕴香阁。沐公子突然意识到。 “糟了!”沐公子突然想起了刚才洛茗曾在县衙旁边的大槐树上与自己的闲语。“对了!就是蕴香阁!绿绮,我有事,先走了。”语罢,沐公子一个飞跃,便影遁江面的茫茫黑雾中了。
绿绮还来不及说什么,沐公子已经不见了。
茫茫江面,淡淡光影。花船上还是一派派推杯换盏,耳鬓厮磨。
赭屏含翠,红烛流光。
早春的气候到了夜里依然带有残冬的冷意,刚坐下,洛茗就感觉到一股凉风滤过窗隙窜入屋内。
“洛公子怎么去了这么久?”伊人倒来一杯清茶,凝眸问道。
“我去县衙把那大人这几年犯下的卷宗扔给它,警告了他一番,他也就没说什么了。我想就算他心有不甘,这段时间也不敢怎样。”
伊人趁洛茗说话的间隙,莲步走至桌旁案上的香炉一侧,焚上半盏沉香。
“那贾员外呢?”伊人问着,回到桌前。
“哼!那厮和那大人是一丘之貉,我已经警告过他了。”
伊人望着眼前这冷面善心的洛茗,想起自昨晚遇到他以后,这才不到一天啊,心中竟好像遇到他好些日子似的,好像彼此之间已经熟悉了好久好久。听着洛茗兀自说着他怎样飞入县府恐吓那县令的事情,伊人心里却想着,他虽是一名亲手杀戮过无数人的杀手,但他也是一个平凡人,一个虽然冷酷但绝不会如那些花花公子般玩弄感情的人。
伊人见识过许多的男人,也体会过这个颠沛流离的乱世,在这个人们自私地为自己苟活的世道里,她伊人,好像真没怎么为自己活过。在这个世道,官衙富绅间进行着龌龊的勾结,贩夫走卒间也肆无忌惮地抛洒着自己的可怜与可恶,夜夜笙歌营造出其乐融融的假象,繁枝绽绿的春日丽景掩盖了这个世道早已腐败溃烂的根蒂。伊人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洛茗,暗自思忖着。
“今晚之后,你打算去哪儿?”洛茗朗声问道。
“不知道。”今晚之后,伊人真没想过。
“明天我带你去南方吧,”洛茗浅笑说道,“我带你去寻找你自己的名字。”
伊人突然想起了自己不幸的童年,想起当年黄沙漫天的陋巷中自己十个铜板的身价。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也许是杭州?不对,应该是金陵?忘了忘了,伊人每当想到这个问题就会头疼,因为总是找不到正确答案。伊人突然羡慕起洛茗来,羡慕他想干嘛就干嘛,活得真自己。
洛茗看着一旁愣着的伊人,笑道:“怎么,姑娘忘了昨晚的话了?”
“没有。只是我也不知道从何寻起。”
“来日方长,总会找到的。”洛茗的自信透过他冷冷的语气传达出来。
来日方长。洛茗的意思伊人怎会不知?只是此刻伊人不知如何作答。
“这是什么香?”前方香炉中的缕缕清香显然让洛茗很受用。
“一种较名贵的沉香。”伊人记得自己今晚应该做的事情。语罢,她缓步走至香炉旁,静静地看着缕缕香烟升起。她回头一看,果然,洛茗也跟来了。
“细观此烟,仿佛一束白练迎风轻舞,煞是好看。看来这香果真是好香!”洛茗侧立案旁,欣然说道。
洛茗看着旁边浅笑的伊人,他哪里知道此刻伊人的内心有多复杂,多纠结。
伊人突然想起当年冷三爷从陋巷中把自己领走的场景。当时的伊人是个蓬头垢面的黄毛丫头,她不知道冷三爷看中自己哪一点,不知道自己跟着穿着讲究的冷三爷会不会继续吃苦头,当时的伊人只是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再在一群恶汉的恐吓下龟缩在墙角忍冻挨饿了。
冷三爷后来告诉伊人,他救她的原因是她那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打动了三爷。三爷说他不想伊人继续经受那些痛苦的劫难,她值得拥有更好的。伊人记得自己当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嘴中没装多少词汇的伊人当时只知道一个劲地磕头谢恩。
三爷对自己有再生之恩,就算为他去死也是应该的。每当伊人感到纠结时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伊人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三爷要自己杀了洛茗,从昨天到今天一切都是早就计划好的。三爷说他杀的所有人都是该死的,就像他救的所有人都是该救的。伊人承认,眼前这位眼角含笑的洛茗确实曾让自己感动过,但所有的情绪都只是停留在感动。
正冥思之际,阁中梁间传来了阵阵窸窣之声。伊人知道,是熟悉的地狱鸟来了。现在伊人已经没有时间去仔细回想起三年前自己在幽谷中和地狱鸟朝夕相伴的日子。只记得有一天伊人告诉三爷,她听到了地狱鸟的叫声,很好听。三爷不信,说地狱鸟是不会鸣叫的。后来地狱鸟在伊人的调教下,果真叫了几声,好听极了,当时惊呆了三爷。
也许是时候了,伊人这样想道。
背对着洛茗,伊人悄悄向黑暗中的地狱鸟使了一个手势。
只见那黑鸟锐眸紧盯着香炉旁的洛茗,突然一抹如鬼魅般凌厉的黑影俯冲而下,直入洛茗胸怀。这时,一抹更迅疾凌厉的剑影从檐角飞入,在洛茗刚刚反应过来,准备侧身闪过之际,那把直飞而过的利剑刺穿那只黑鸟,直插在屋角的木柱上,铮铮剑鸣之际,几片从地狱鸟身上抖落的羽毛缓缓散落一地。
随后,一抹修颀硕影飞入屋内,拔出柱上长剑。
“沐兄,你怎么来了?”一连串的意外让洛茗还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刚才是沐公子的剑替自己挡下了那只突袭的黑鸟。
“这得问问你那位伊人!”沐公子冷冷说道。
伊人此刻倒冷静极了。也对,此刻对于她,就算出现再多的意外也没什么大碍了。
沐公子从黑鸟口中取出一块紫黑色晶体,递给洛茗一看,说道:“此鸟嘴中含毒,若是刚才被它叮上一口,你现在早死了!”
洛茗此刻才突然警觉起来,看了看眼前静得出奇的伊人,心里慢慢开始复杂起来。
“而这只黑鸟就是你这位伊人布局引来害你的!”
“啊?!”对于沐公子的话洛茗显然需要消化一下。
“听说过地狱鸟么,我记得我之前和你讲过。”
洛茗听罢,静默不语,然后再次看了看案前的沉香和那块取出来的紫黑色晶体,长叹一气。略神思后,他徐步走向伊人,但每走一步都感觉艰难极了。他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接近那自己不愿意接受的真相。
“他说的是真的。”看着洛茗慢慢过来,伊人首先开口打破这尴尬而恐怖的氛围。一字一句,说得不急不缓。
洛茗听罢呆在原地仿佛瘫软了一般。对于刚发生的一切,他是真的,真的需要消化一下。他洛茗知道,在这个刀剑无情的江湖自己最小心翼翼的就是自己的感情,当年随师父游历天下亲眼目睹这个荒乱世道的人情冷暖时,师父就告诉他,行走江湖最忌讳的就是动真情,感情若是认真了,那你从一开始就失败了。而如今,他突然很想念他那独居在山中的师父。
“为什么?”挣扎了很久,洛茗还是问出了口。
伊人看了看眼前痛苦的洛茗,冷静的表情透出一股隐隐的凄凉与怜悯。
“为什么?!”这次洛茗的声音透出一股声嘶力竭的味道。
“对不起。”伊人缓缓说道。现在自己还能多说什么呢?伊人这样想着。伊人清楚,自己只是三爷所有计划中的一枚棋子,而自己需要做且只能做的就是走好自己的每一步,至于大局怎样,她伊人是不想知道的。现在她只是替洛茗感到难过而已,毕竟洛茗这次是动了真情的,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真情更能够让人感动呢?
突然,伊人取出怀中银针,扎向自己的颈处。迅速而凝练的动作还来不及洛茗反应就已经完成了。
在这最后的时刻,伊人心里是高兴的,因为至少这一步,完全是自己做主,不再属于计划中了。希望自己的死,能够偿还对洛茗的愧,唯一有点遗憾的就是无法再偿还对三爷的恩了。 伊人带着最后微弱的气息倒在了洛茗的怀里,美丽的样子就算到死也未曾减弱分毫。
窗外还是时隐时现的孤月。
不远处的楼榭中传来时断时续的管弦声,如泣如诉。
“我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沐公子望着痛苦的洛茗,肃然说道。
洛茗不语,神色愀怆。
“不仅是你,包括之前的贾三金,甚至包括我,都被计划进这场可怕的暗杀当中。”沐公子神色凝重,继续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那伊人怎么办?”洛茗问道。
“她是冷三爷的人,等会儿自会有人来处理。”
“冷三爷?怎么可能!”洛茗还沉浸在伊人的自杀当中,自然无暇思考今夜事情的原委。
“我们先离开这里,到时候我再和你慢慢解释。”
语罢二人便纵身从窗口飞出,跃至檐边,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蕴香阁内灯火闪烁,青黑色的楼影隐遁在深夜里,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老人。
渐渐地,阵阵淅沥冲散了春夜的薄霭与草气,整个江畔小城都笼罩在濛濛细雨之中。
阁中残香焚尽,剩烛犹明。冷三爷寂寂地侧立窗前,看着窗外连绵的春雨缀满了整个大地与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