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春风.二

一大早，县衙门口就鼓声大震。

当大门外的衙役踉跄着跑进公堂时，公堂之上“明镜高悬”四个大字下斜坐着的一位年近不惑的县令正拿着牙签清理着满齿的牙垢。

“刘大人！不好了！贾员外家贾公子贾三金今早在县衙门口暴毙了！”

一个不留神，牙签刺着了这位刘大人的牙床，一声哎呦把他本就寒碜的脸弄得更难看了。

“什么！”刘大人心里一下子凉了大半截，要知道，昨晚他才和贾员外在百味轩吃过饭。现如今他家公子死在我们县衙门口，那我昨晚求他把东街那套前朝留下的翡翠琉璃苑送给我的事儿岂不泡汤了？刘大人摩挲着自己参差不齐的胡须忖思着。

刘大人请仵作验过尸体，确认贾三金是昨晚被人用利剑刺死，只是被凶手挪到此处。但那又能怎样，作为丧子者的贾府现在哪管什么道理，贾员外早就集齐近百乡绅仆役，将县衙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

下午，一行衙役神色凝重地来到江畔花船。

“哎呦，官差哥哥这么心急啊，我们的姑娘还在休息呢！晚上再来吧！”一位年色稍长但余有风韵的花妓扭动着腰肢和上船来的衙役打趣道。

为首的衙役冷冷地别了那女人一眼，肃然问道：“昨晚是谁服侍贾三金贾公子？”

“当然是我们的花魁娘子伊人咯！怎么，几位哥哥也想尝尝伊人的手段？”这位妖冶妇人还不明白，只知一味打趣。

“昨晚贾公子被人用利剑刺死，今早被发现躺在县衙门口。现在大人差我们来拿她问话！”

那位花妓马上吓得不知所以，急忙把伊人带下来。

休息了几个时辰后的伊人气色比昨晚要稍好一些，当她头发半绾，着一件素色长裙缓步从楼上走下来时竟把几位衙役看呆了。

稍一回神，衙役中为首者才强作镇定向伊人道明造访原委。

“你觉得我一个弱女子能够用利剑杀死他后，再把他背到县衙门口么？”伊人镇定自若的回答道。

“烦请伊人小姐无论如何随小的到县衙走一趟！”那位衙役拱手作揖道，仿佛伊人的答应与否关系到自己一行人的性命似的。

“好吧。”伊人略神思稍瞬，想到别无它法，便答应了几位衙役的请求，“容我换一下衣服。”

半柱香时间，伊人换做百姓女儿家的平常打扮，但其素洁淡雅的气质还是让人觉得她此时又有另一番韵味。

离船上岸，穿街绕巷，青石板街道上涌动着熙攘人群。一夜春雨后泥土与花草的芬芳浸润在这个江畔小城湿腻的空气中，被三月的暖阳轻轻一烘，便更加清新和迷人了。几只春燕轻掠过街道两旁的亭台楼阁，一行黯黑的剪影在江岸成抛物线滑落，飞进了不远处的一丛丛红花绿树中去了。

伊人看到这丽日融融的明媚景色，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缓缓走着。

突然，伊人的手腕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

“伊人小姐请随我来！”灰色竹笠斗篷下一双认真而深邃的眼睛看向伊人。

“你怎么还在这？”伊人秀眉微耸，吃惊地问道。

“此处说话多有不便，小姐请随我来。”认真的恳求，却多了几分柔情。

待到几位衙役回头发现伊人不见时，伊人已被洛茗带到了蕴香阁。

日影西斜，雅阁泛香。精致玲珑的雕花屏风后面端坐着洛茗和伊人。

“给你。”一抹茶白色的杏花出现在洛茗手中。

伊人先是惊讶了一下，接着是满脸掩饰不住的喜悦。一双好看的眼睛不停地向洛茗表达了所有感动与谢意。

凑鼻轻嗅，雪腮绽笑，素净衣服下的娇俏模样让人恍惚觉得她只是平凡百姓家女儿。看到这一切，洛茗这位面瘫的眼角终于堆出了一丝笑意。

“谢谢洛公子！想不到昨晚奴家几句闲话，竟让公子记在心里。”

“今天上午碰巧看到楼下有卖花女经过，就顺手买了。巷陌野花，还望伊人小姐不要嫌弃。”

又是几句温言软语，你敬我往。难得的美好时刻竟让两人都忘了正事。要不是窗外几声鸟鸣，洛茗也不会马上想起自己把伊人截回蕴香阁的原因。

“那衙门当差县令是个只知蝇营狗苟的势力小人，我把贾三金放在衙门门口是为了挑起他与贾员外的矛盾，让他难堪。这样一来，那个大人可有得忙了。”

“那你不怕他们找你麻烦？”

“他们？哼！一群只知作威作福的鼠辈！”洛茗浓眉深凝，冷然说道，“我倒是担心你。”

伊人嘴角绽笑，不知说什么好，一双明眸正有意无意地向洛茗传达着不可言明的深意。如果你常去花船，这样的笑你可能每天都会见到，但此刻端坐在桌前的洛茗对于这样的笑是觉得新鲜的，因此，也意味着它将注定充满吸引力。

雕花屏风外传来一阵低沉而有力的咳嗽声。

“现在这事弄得满城风雨，这可不是你洛茗做事的风格啊。”冷三爷端着一个天青色茶杯慢步走了进来，侧目瞟了一眼伊人，便转视洛茗淡然说道。

“放心，今晚我就会把这件事情解决了。”洛茗的自信总是能通过他冷冷的语气传达出来。

“这是我的亲笔信，你把他交给沐丰钱庄的庄主，他便能给你一万两黄金。”三爷从衣襟中抽出一封信，递给洛茗。

“原来是他。”

“嗯？”

“沐丰钱庄的庄主沐子甫，原来是他想杀贾三金。”

“过问雇主与仇家的恩怨，这好像也不是你洛少侠的行事风格吧？”三爷看了洛茗一眼，轻轻啜饮了一口清茶。

洛茗不语，侧目望向伊人，“这是伊人，现在她被无辜地卷进了这件事情，我得救她。”

“伊人见过三爷。”伊人微作一礼，看向三爷。

似乎目光在伊人身上有过半瞬停留，三爷便转目笑着对洛茗说道：“美人就该英雄来救，只是老夫不知，少侠想如何救得美人？”

三爷的话似乎让洛茗很受用，一个不经意的笑出现在洛茗腮边。看着窗外昼色将熄，洛茗说道：“我自有妙计。”

夜色渐深，月色渐明。

月上柳梢。这时，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裙，鸦鬓上斜插了一支玉簪的丫鬟进入房内，点燃墙角红檀烛台。红烛影绰，伊人独坐窗前，满腹幽思。

“伊人姑娘，这是冷三爷给你的素笺。”语罢那位丫鬟便从袖中拿出一片竹制书笺，递给伊人。

伊人看罢，深吸一气，深色墨瞳一下子慌了神，失了焦点。

“伊人，三爷让你看罢随我走一趟。”那丫鬟杏眼微睁，明眸半展，温柔的语气中透着刺骨的凛冽。

伊人把素笺收入袖中，眉心微凝，尔后侧头淡淡说道:“好的，香芸姐。”

窗外还是时隐时现的孤月。

朦胧的夜色中无数星火微光闪烁在这个江畔小城大街小巷里。空气还是泥土混着花草的味道。街边的槐花树上不时传来声声鸟鸣。

穿街走巷，飞檐跃瓦。不一会儿洛茗便来到县衙门口。

衙门口几名衙役正没精打采地在站岗放哨，暗黄的大灯笼下他们的影子在衙门口的石阶上交错成一圈圈美感全无的光影。

洛茗隐身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上，默默地观察着县衙内的风吹草动。

突然一个黑影飞过，一个飘逸而有力的腾跃，它便稳稳地倚靠在洛茗旁边的那枝树干上。

洛茗警觉的脸随即淡淡一笑，轻声问道：“可是妥了？”

墨绿而浓郁的树叶遮住了黯淡月光，但洛茗还是似乎看到了那黑影脸上的一丝自信而肯定的微笑。这样的笑是在洛茗预料之中的。

“今天我收集整理好贾三金这几年所犯案件以及他家老头儿和那狗屁大人私下勾结的卷宗，便趁暮色四合的时候混入贾府，你不知道当时贾老头儿见到我时被吓着的样子有多好笑，我把那几份卷宗扔在他面前，他那把老骨头像是快散架似的，看会儿卷宗都要手滑好几次！”那黑影细声说着，若不是此刻隐身县衙旁，他定会朗声大笑起来。

“那贾三金的事情你是怎么跟那老头儿说的？”洛茗听他说着，也轻声问了起来。

“那老头儿还没有被我吓得太笨，是他简单看了一遍卷宗后主动问我是不是我杀了贾三金，我当时便承认了，也不等他开口，我便自报了名号。”

“你果真报了名号？”

“那当然！只是我这名号可能你也没听过——江湖第一奇男子仰天笑是也！哈哈哈！当时那老头儿也是一愣，估计现在正安排人手打听我这个江湖第一奇男子。”那黑影倚靠树干欣然说道。这时朦胧夜色透过树隙照在了他的身上，才看清那黑影原来是一位着一身青黑衣服身材健硕颀长的清秀男子，他轻盈飘逸的样子仿佛如履平地般淡定从容。

洛茗差点失声一笑，只怕那贾老头儿找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出这位名为仰天笑的子虚乌有的人物。

“我当时虽然蒙面，但也担心待太久让那老头儿看出端倪，便说那贾三金曾失手打死我视如亲兄弟的爱犬，我气不过，便也失手杀死了他。我也说贾三金这几年犯下那么多罪行，死有余辜，我这么做是替天行道！”

“估计那老头听你说你为了你的爱犬就杀死了他儿子有点吃惊吧？”

“岂止吃惊！当时他那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狂放不羁，性格洒脱。洛茗对身旁这位奇男子的印象从来没有改变过，这也是洛茗喜欢他的地方。

“那刘大人我们怎么处理？”洛茗轻声问道。

“那厮现在最怕丢了乌纱帽，我们把这几卷卷宗扔给他，顺便警告他一番便可。”那男子淡然说道，继而又转头看向洛茗，忖思片刻笑道：“昨晚你急忙找到我，要我帮你搜寻贾府肮脏行径时我便诧异，你洛茗做事从来不会考虑这些，怎么这次关心起这些问题起来？”

若不是被人突然问起，洛茗可能到现在也没有认真思考过这次为什么会这么做。而现在突然被人问起时他脑海里想到的竟是伊人。

“以后再告诉你。”杀手们总喜欢把自己的心事埋藏在自己的心里，就算在平时生活中也会带有天生的小心翼翼。

夜色微凉，阵阵风过不禁引人寒噤。早春的气候到了夜里还是有一点残冬的味道，暗黄灯光下几名衙役微缩着身体来回地踱步，西巷那边传来的打更的声音唤醒他们对时间的概念，从而引得他们呵欠连连。

“是时候了。”西巷的打更声提醒了沉默的洛茗。风声簌簌，又是满鼻新叶的味道。

“那要我陪你进去么？”把一摞卷宗递给洛茗后，那男子悄声问道。

“你已经帮了我这么多，这次就不用了。”洛茗看着眼前灯火点点的县衙，正忖思着等会儿如何警告那刘大人。

“那好吧，等会儿进去之后小心一点。”那男子寂然说道，“我先走一步了。”

洛茗此时淡淡一笑，猜到他肯定又是去喝花酒。“先走一步？去干嘛？”

“当然是去找绿绮咯！”一般人总是羞于提及自己曾做过的寻花问柳之事，无非是不敢直面自己矛盾而扭捏的内心，但在这位男子心中，所谓的矛盾与扭捏是不存在的。

“你向来是行踪不定，来去无影，乐在逍遥！若不是今日麻烦你帮我寻那贪官脏径，我想就算是土地老儿开了法眼也是寻你不到的！今日你帮了我那么多，我也无以为报，他日相逢，定要大醉一番！”洛茗知道这人是个诗酒风流的妙人，知道他与那花船上的绿绮姑娘相交甚厚。尔后洛茗突然问道：“你可知道那花船上曾有一位名叫伊人的姑娘？”

“知道，花船上的花魁娘子。众人皆道她艳丽非常，我却觉得绿绮胜她数倍。”那男子好像意识到什么，继而说道，“怎么，洛兄也想陪小弟去玩玩儿？”

笑而不语的表情在洛茗脸上出现了，之后洛茗便若有所思起来，顺便回了一句：“不想。”

“那伊人是三个月前才来到花船的，只是她是怎么来的没有人知道。”那男子揣清洛茗心中所想，便继续说道，“出于好奇心，我也曾托人打听过，但只打听到说是遭继父偷偷卖了这么一种鬼都不信的说法。我曾看见过她几面，我总觉得她肯定不是一般的风尘女子。”

绝色仙姝，清丽佳容，也许这就是她的不一般吧。洛茗神驰色骋地静静想着。

那男子看了洛茗的表情，心里估计会冒出一个想法：看来那厮也和我一样，沦为了好色之徒。

二人别后，暗黑深巷中又恢复了初春夜里的凉意与寂静。突然，不远处的黑树下一抹影子窜动，转眼间便遁迹街巷中，只余下远处淡黄灯光闪烁在清冷春夜。

群群黑鸟无声地穿梭在黑夜湿腻的空气中。江畔岸边一排排的葱郁新柳此刻到了夜里开始安静而疯狂地抽枝吐叶，准备迎接这个春天带来的猝不及防的意外或惊喜。

花船上一派灯火通明，绿绮着一袭及地绿裙斜倚窗前，望着窗外孤月，兀自出神。

“小姐，这是伊人姑娘送来的上好沉香，可要焚上？”丫鬟灵儿侧立门口，细语问道。不及绿绮回应，那灵儿便径自走至古琴旁的香炉前，焚上那沉香。

“你说，今夜沐公子会不会来？”绿绮看着这照顾着自己的贴身丫鬟，茫然问道。

“小姐与沐公子向来心有灵犀，你若想他，他自然就会来了。”灵儿缓步走至窗口绿绮身旁，在她耳旁小声戏道。

灵儿的玩笑话扰得绿绮的心里一阵酥酥的暖意。绿绮自个儿望着江面茫茫江雾，嘴角绽出一个完美的酒窝，沉醉在这静谧的想象中。

灵儿看着眼前的绿绮，再看了看一侧渐渐冒出淡烟的香炉，然后缓挪莲步，慢慢地走了出去。

凉意沁人的江风挟裹着清新的湿气慢慢笼罩着这个江畔小城，隐遁在黑夜中的大小屋舍里居住着风格各异的心思与秘密，它们或粉墨登场，或略施淡妆，它们幻化成人们生活的色彩，准备在这个春天盛开成一派派明亮绮丽的迷离景象。

窗外还是时隐时现的孤月。

尽管洛茗走得很小心，静谧的蕴香阁内还是传出一声声木质楼梯特有的脚步声。

“洛少侠，伊人姑娘已在暖芳榭候你多时了。”香芸玉立门口，躬身细语说道。

穿廊度苑，绕亭过径。不一会儿，一块紫檀木匾上的碧青字体“暖方榭”首先映入洛茗眼帘。启帘入内，只见伊人端坐在深赭色屏风后面，桌上半盏清茶，墙角红烛影绰。

伊人抿唇浅笑，起身恭迎洛茗。秀鬓轻绾，玉簪斜插。庞如皎月，肌如凝蜜。洛茗眼角启笑，慢步走到伊人旁边坐下，歉声说道：

“久等了。”